歸風(一)
歸風(一)
腳步,很雜亂的腳步聲,在地板上摩擦。 帶著血腥的消毒水味道。 吊瓶的滴液順著血液流淌,針筒摔在醫療托盤上的清脆聲。 呼嘯的風聲,以及,她醒了。 睜眼恍如隔世。 阮厭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天花板和消毒水屬于醫院病房這個消息,長風敲擊玻璃,嗚嗚作響,阮厭疲憊極了,她渾身酸痛,酸入肌rou,而痛在骨縫,即使睜了眼睛也無法立馬行動,哪怕只是動手指。 她好像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那殘存在腦海里漂浮無根的碎片呼啦啦地翻開扉頁,阮厭辨別出那是她碎屑般狼藉的人生。 走馬燈還要被拽回人間,她真是命大,也真是命苦。 時間長得仿佛過了百歲千年,阮厭緩慢地轉過頭,在一眾雜亂的白大褂里看到熟悉的身影:何律師? 她微微借力,但是尖銳的疼痛把她釘在原地。 別動。 醫生過來探查她的情況,阮厭還插著吸氧管,監護儀的曲線在她眼底變成花花綠綠的山水簡筆畫,她茫然四顧,終于在嘈雜的亂音里回想起來玫瑰,啤酒瓶,血,還有極端扭曲如同惡魔的阮釗釗。 阮厭平靜了一會兒:我這是怎么了? 你被玻璃捅了卵巢,傷及大血管,這才剛剛做完手術。但阮厭已經休克了一天,雖然不再危及生命,醫生還是把檢查的情況詳細告訴她,你還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而且傷口不可逆,可能影響你生育能力 阮厭懵懵地聽著,眼前的畫面倏忽光怪陸離,變成泛著光暈的抽象體,醫生的聲音忽而很遠,又忽而很近,只有斷續的名詞被接收進腦子。 但阮厭還是點了點頭,配合醫生做了常規檢查,彩超上的圖片有一道看起來四五厘米的傷口,應該是劃傷,阮厭看著手術費用單上一長串的數字,她失血過多,整個手術過程被輸了1500cc的血,萬幸玻璃碎片殺傷力小,但錢也夠阮厭受的。 她坐在病房上,不理解地看著何讓:何律師怎么會來? 來取證,但你身體情況明顯不好。 阮厭眼神始終有種無法聚焦的的空茫,何讓也知道讓她短時間內接受這些信息是很難的,于是退而求其次,但阮厭主動開口了:如果是因為拐賣案件來的,那我正好可以告訴你。 她頓了頓,還是把事情原始告訴了何讓。 何讓眉心一跳,他接手過很多離譜的案源,但還是沒想到會有舅舅主動拐賣外甥女,阮厭大概也知道這是刑事案件:我手機,有全程錄音,可以當證據,但我不想再見那個人了,如果要上法庭,可能還要麻煩何律師。 何讓搖了搖頭,警察那邊我來說,拐賣本就是公訴,你不需要上法庭,加上這起惡性傷人事件,嫌犯被抓捕后量刑應該很重。 阮釗釗逃走了嗎? 沒有,不是他。 何讓覺得她有知道實情的義務,事實上,你可能有被判定防衛過當的危險,因為阮釗釗被你砸中腦部,顱內出血,導致腦干受損,他現在持續昏迷,情況比你危險。 阮厭表情詫異,她慢慢回想帶著血色的記憶碎片,但即使它殘缺又破碎,阮厭依舊記得:我只是砸了他一下,怎么會這么嚴重。 主要是他倒下時腦子撞到了桌角,腦部二次受傷。何讓也關注阮釗釗的病情,但你那時正遭受致命傷,理論上完全可以反擊,防衛過當只是很小的可能,我會幫你規避掉。 阮厭看著窗外,明凈的黃昏在海岸線落幕,天邊只剩暈染的淺色橘黃,在薄云處搖曳著。 她忽然覺得累。 不是身體,而是完全被抽干力氣的心累。 但醫生依舊在救治他,即使他差點是個殺人犯。 這世界是是非非,善惡對錯的界限已經被模糊,黑白在交錯,沖刷,在試圖取代彼此,阮厭已經越來越懷疑自己所學的善良是否只是為了社會能運行下去營造的假象。 就像現在,職業的使命和人性的好壞明明處在對立卻又詭異地和平交融在一起。 何律師。阮厭看著夕陽,慢慢問,其實就算抓住拐賣的嫌疑犯,他也不會被判處死刑對嗎,只有具有最嚴重犯罪情節的拐賣案件,才有判死刑的可能。 她并不是疑問,她甚至沒有尾音上揚,她只是很平靜地講了一段陳述句,像被叫起來讀課本的學生。 何讓沒有立馬回答,他知道阮厭的自問自答不需要何讓拿出專業知識,但他反而問她:死刑一定是最好的解決方式嗎? 殺人償命,不是天經地義? 這個剛剛踏上職場的新律師站在床邊看她,他背脊挺直,穿著非常肅正的西裝,好像要站在正義的立場教訓她,但他表情卻是近乎悲天憫人的沉靜。 我上刑法課時,也這樣問過我的老師。我老師告訴我,無差別的刑罰會讓罪犯失去敬畏,我們可以量刑,但不能量心。 如果拐賣一定會判死罪,那任何一個警察都無法保證,在他們跟罪犯對峙的時候,罪犯會不會因為反正遲早都要死,我再殺幾個也無所謂的心理而殘害更多的性命,譬如你們兩個女生,可能不會活著回來。 阮厭沉默幾秒,云層從淺橘過渡到正藍暈染著的珍珠白,被夕陽照射的影子傾斜在她的側臉上,使她臉上呈現不規則的明暗差,她垂著眼睛,仿佛被說服,但依舊不甘心地抓著床單。 但即使量刑,命案沒少,逃犯也沒有少,即使全世界都知道我是無辜,該繩之以法的不還在逍遙,法律有它的漏洞,難道不該修正嗎? 何讓張了張嘴,他其實想立馬反駁,越學法律越明白其實根本不是這樣一回事,但她只是個受害者。 于是他換了一種說法,輕輕嘆口氣:阮厭,你要明白,有時遵紀守法和人品敗壞是可以同時滿足的,假如有一天,法律需要為一切方面的行為劃分標準,才說明這個社會已經沒救了。 你搞錯了法律的意義,它只是最低限度的道德,任何一種體系的法律都是一張網,有網就有洞,有洞就有漏網之魚,不存在毫無瑕疵的法律。他微頓,斬釘截鐵的,立法不是為了讓人死,而是為了讓人活。 阮厭還想反駁,但她知道他說得對。 她只覺得阮釗釗該死。 夕陽完全垂落下去,未全黑的天給病房蒙了層灰色的紗,阮厭在何讓走后一直閉著眼,但半坐也睡不著,她不敢動,一旦牽扯到腰部就是尖錐戳進指甲里的痛苦,她恨極用這種痛來證明自己的悲慘。 倒是想起來紀炅洙,醫生說是他把自己送來的。 但沒有送到協和,協和急診不好掛號,紀炅洙害怕誤事,找的最近的醫院。 手術過程他一直陪在外面,形容憔悴,身上白大褂沾滿了血,像雪地盛開一簇簇紅梅,引得往來人多看好幾眼,但手術后,確認阮厭脫離危險,紀炅洙反而用還需要實習的借口離開了,走時手上的血跡已經凝固成痂。 同病相憐,醫生寬慰一句,但阮厭只疑心他怕是犯病了,可手機不在身邊,她誰也無法聯系,不免心里焦灼。 著急也是火上澆油,早知該向何讓借個手機。 阮厭迷迷糊糊想著,她有些困了,半垂著眼睛不舒服地枕著墻,病房此刻很安靜,沒人來吵她,意識逐漸滑向了虛無不知道什么時候,阮厭感覺自己身上蓋了件東西,她想翻個身,然后接著被痛醒了。 疼? 阮厭以為是醫生,嗯了聲,反應過來不對,抓住對方的手:小紀少爺? 紀炅洙揉了揉她的頭:這樣坐著不嫌累? 阮厭看了看天色,又細察他這一身干干凈凈,已經知道他絕對沒再回醫院,但并不開口提,只說怕疼,又說自己想喝水。 紀炅洙去外面幫她接水,病房有人在睡覺,只開了最外面的一盞燈,一個房間立馬有了毫不相干的割裂感,過道燈火通明,阮厭卻看見月亮靜悄悄爬上來。 她突然有點害怕,又似乎被壓得踹不過氣。 還不知道警察要怎么處理這件事,她有得應付了,阮厭這邊想著,又覺得腹部隱隱作痛,她撐著床慢慢下沉,吸氧管讓她呼吸很別扭。 紀炅洙很快回來,以為她要躺下,扶著她的腰,阮厭說不要:平躺不舒服,我待會兒還要起來上廁所。 但上廁所就又是件麻煩事,用力免不了壓迫zigong和卵巢,阮釗釗真會捅。 紀炅洙坐她旁邊,他臉色有點白,黑眼圈顯得極重,雖則他從小大小一直都有。阮厭知道他情緒壞到了極點,他很少有這樣的表情。 一肚子話咽回肚子里,阮厭知道得找些安全的話題,她小口小口地喝著水,企圖拖延這個過程:你不是還要實習嗎? 向老師請假了,不過就請了一天,然后跟同科室的調了班。 紀炅洙看起來輕描淡寫,他不太敢看她,可能是自責,或者在掩蓋些什么,總之那黑而膠著的目光小雀啄食般從她臉上掠了過去。 阮厭點點頭,又調侃他:你請假這么頻繁,不怕跟科室的人結仇。 還好,他們只覺得我是不學無術。 他有問必答,卻不給接話的機會,阮厭挑了幾次話頭就知道他始終還是要和自己談,于是長嘆了一口氣,抱著玻璃水杯,剩的兩三口液體在里頭晃蕩。 我想問我什么她頓了頓,算了,我來說吧。 不用,你手機里有全程錄音。 阮厭生活很簡單,簡單到從來不設置手機密碼,觸目驚心的犯罪現場被全程記錄。 我交給何讓了。他說到這里,才終于敢直視她,阮厭猜他應該要來句指責,譬如你該早點給我打電話什么的,但顯然這種事她很少猜得準,我給姨娘打電話了,陳柯也發了很多消息,她大概明天會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