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一)
晚風(一)
紀炅洙咳嗽醒了。 滿室陰暗,窗簾拉著,不知白天晚上,紀炅洙的生物鐘完全混亂了。他頭疼欲裂,好半天才起來翻著去找手機,時間是下午兩點半,但實際上他只睡了四個小時,好在是周六,但離他決賽的時間只有一周。 一周是不要指望水平能提高到哪里去了,紀炅洙的班主任也囑咐他壓力不要過大,注意休息,平常心面對,他知道紀炅洙的心理障礙,也就沒抱什么希望。 但紀炅洙根本靜不下心,他失眠和厭食的情況變重了,但不是因為副作用,而是因為他停藥了。 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境,夢里教室黑板從早到晚各學科的板書逐漸清晰浮現又突然變得模糊不清,它們流水一樣地飄過來又飄過去,教室里分辨不清五官的學生在他身邊穿行,熱熱鬧鬧,與他無關。 他還夢到阮厭登門拜訪,她說了什么紀炅洙沒聽清,他仿佛靈魂出竅旁觀另一個自己情緒失控,焦慮急躁,他趕她走,甚至他還砸東西。 果然夢都是反的,紀炅洙坐起來大口喘氣,一邊喘一邊咳嗽,他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猝死。 情緒非常不好,他繼續陷進不是持續亢奮就是持續低郁的循環里,這玩意連個冷卻都沒有,簡直就是專門和他作對。 唯一好處,他終于找回了他的記憶力。 精神類藥物多少都有副作用,紀炅洙有這個心理準備,但他怎么也沒想到副作用是降低記憶力。 當然要調整用藥,換作平常紀炅洙有耐心陪著醫生一點點劑量地試,但現在不行,他沒有時間承擔情緒崩潰的后果了。 阮厭只當他是個學霸,成績排在前幾,但在桐廬這點前幾肯本不夠看,以紀炅洙的情況正常高考考上醫科院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除非他現在就托關系改北京戶口然后在北京考試,可以辦到,但他不想求邢家。 這等于說當他答應不平等條約時,他能走的路就只剩下拼競賽的國家集訓隊且至少要進前十,很難,這導致他給自己的壓力過大,平常訓練的狀態一度下滑,連老師都來囑咐他。 記憶力的降低是致命的,紀炅洙擔不起后果。 他考慮了很久,果斷停藥,鋌而走險地計算自己發病的時間,停藥反彈的力度更大,他這段時間持續發病,渾渾噩噩,但即使發病他也要確保自己在競賽期間處于輕躁癥,那時思維活躍,超常發揮的可能更大。 只是現在紀炅洙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狂躁癥的一部分癥狀加重了,他容易急躁,焦慮,一句話重復第三遍保準要炸,連丁伯都不敢靠近。 這不太好。 紀炅洙覺得自己進入了一條死路。 他強迫自己深呼吸,冷靜下來,趁著自己感覺正常下床拉窗簾,但路過茶幾的時候發現一整套茶具不見了,奇怪,明明昨晚還用來著。 毛絨地毯似乎歪了,紀炅洙拖著一角擺正,觸感非常濕黏,紀炅洙聞了一下,熟悉的茶水味。 他灑了東西? 不太對,紀炅洙表情漸漸凝重,他上午是又犯病了嗎? 狂躁犯了家里的傭人都不會上樓找他,房間的東西如果亂了,只能是自己動的。 紀炅洙打量一下,書桌的卷子破了,書也歪歪斜斜的,沙發枕頭掉在地上,玻璃杯不見了,紀炅洙猜自己應該是砸碎了。 他發病這么嚴重嗎?居然都開始砸東西了? 紀炅洙開門要找丁伯問問,在一樓轉角處,意料之外,他聽到了阮厭的聲音:丁伯,鹽是不是放多了? 紀炅洙僵在原地,表情不啻雷劈。 他恍然想起來剛剛光怪陸離的夢,但夢萬沒這么逼真仔細的,所以那不是夢他怎么會跟阮厭吵架還拿東西砸她? 一旦認知走到正路,所有細節水落石出,紀炅洙倏忽記得他在阮厭的手心寫過自己家的地址,他家在有些偏僻的別墅區,阮厭輕易不肯來,這是第一次,卻是要跟他算總賬的。 天知道這個小丫頭怎么對金錢這么敏感,從初見的醫藥費、買衣服的錢、還有借他的買監聽器錄音筆的錢算得清清楚楚,紀炅洙該慶幸她沒把請她吃飯的和賭贏送她的錢算進去。 阮厭手里還拿著小票當憑證,紀炅洙才明白她留他小票就是用在這的。 能不生氣?特別生氣。他很抵觸阮厭和他計較這么清楚的樣子,阮厭明明知道的,哪怕她說欠別人的非常不好受,他不要,阮厭擰,他也擰,大概情緒激動,阮厭問:你是不是又發病了? 紀炅洙平常不把這句話當回事的,他還可以開玩笑,但那一刻他覺得這話像是金屬電流聲,尖銳又刺耳,然后他就炸了:我就是有病,怎么樣,你是要在一個病人身上彰顯自己多善良嗎? 他怎么會這么想?他知道阮厭不是這種人,但其他人呢? 像火山爆發,消化不了的負面情緒用最傷人的方式發泄出來了。 他一定說了很多難聽話,他還摔東西,明明他才不是個東西。 紀炅洙蹲下去,他沒臉見阮厭。 但阮厭自己上來了,還端著飯菜:你起來了?你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紀炅洙把頭埋進臂彎里,受傷沒? 你沒往我身上砸。阮厭不方便下蹲,只好站著低頭看他,你不一向這樣嗎?脾氣陰晴不定的,難伺候,我沒當回事。 我之前從沒砸過東西。也從沒這么暴躁過,紀炅洙知道這非常嚴重,他得跟阮厭講清楚,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你還說沒傷著,嘴上血是怎么回事? 上火起死皮,我給撕破的,不關你事。 阮厭舔了下唇,她關心他比較多:你先吃飯好嗎?本來就吃不了幾口。 紀炅洙盯著她,他心里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沖動,阮厭看他的眼神已不是初見時防備又害怕,但也絕不是看朋友的眼神,她不會為朋友妥協至此。 但是,厭厭。紀炅洙有一種悲涼的開心,他知道現在他應該做什么,我們要談談。 繞來繞去的說話就沒意思了。 紀炅洙看著隨風飄揚的窗簾,窗外陽光很好,暖洋洋,看起來像夏天,但他心像冬天的雪,一點點飄下來。 你既然知道我有病,就不用把我之前的強詞奪理放心上,反正我也不記得到底說了什么,而且既然你執意要把錢還回來,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借貸關系了吧,你不一早就想怎么擺脫我嗎? 他臉色因為上午的犯病有些發黃,一口氣說太多話就覺得口渴,阮厭眼尖地把粥端給他,見他還抗拒:不喝就涼了。 紀炅洙拿過來把她拎到床上,一直見她站著眼累:這粥是你煮的? 啊,你怎么知道? 家里做粥不加糖。紀炅洙不常吃甜,而且還有咸味。 又甜又咸,味道怪怪的。 阮厭立刻站起來,皺著臉道:我就說好像鹽多了,才加了一點糖,別喝了。 沒事。紀炅洙垂著眼瞧她,一口一口的也不耽誤他往下咽,好在只有一點味,不影響他的進食,你沒什么話想說嗎? 阮厭想了想他的話,沒錯,可她還欠著他好幾個人情,當然她明白紀炅洙這么做為什么,但這個時候她想試試,說起來有點好笑,她平時畏畏縮縮,遇事反而是更韌性的那個。 我們交學費了,我整理剩余錢的時候跟媽說了欠你錢的事,我們商量了一下才決定還你錢的,不是非要跟你擰。 而且都到這個地步,他倆的關系是能用借貸解釋得清的? 紀炅洙露出一種溝通無果的沒耐心表情,他是要她來解釋的嗎?還是自己說得太含蓄了:我在跟你說這個嗎?我是要你走,你,要離我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