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三十六
長度齊眉的劉海,三七分覆在過分空蕩的額前,大抵是用來遮發際線的,沈適打量了王敏一眼,目光不著痕跡地滑過他身邊的沈桐,后者心虛地避開了視線接觸。 沈適謙和客氣地引人進辦公室,落座后,王敏手持錄音筆,沈桐架好攝像機器,調節角度,賓主對談徐徐開展。 王敏從最新的獲獎課題入手,提及業界對沈適的地質領域新星的評價。 其實,最初我對地質一無所知,更談不上興趣。沈適說的時候,快若無意地掃望沈桐,愿意把地質當做平生志業來熱愛,是在本科的四年學習中漸漸形成的。所以03年畢業后,就進了地調院。 這么說是意外成就。王敏替他總結,那么你在近二十年的地質生涯中印象深刻的經歷有哪些? 沈適神色溫和,像是瞬間沉溺于某種美好情境,是在剛實習的時候,第一次跟隨鉆探工人入礦井,地下數百米的井內,數不清探照燈懸結相映,像極了宇宙里的星辰,內心非常震撼。傅斯年先生說,考古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當時我在礦井里想,我們地質也是。 在普通大眾的認知里,地質工作臟、累、苦、險,您的個人氣質和工作狀態似乎有別于這一固有的公眾印象。 沈適笑,我們項目往往在荒山野嶺,和砂石礦物廝守數月,泥漿水污、灰頭土臉,也是常態。遇險的時候也有,現在看都是有驚無險。 讓您最驚心的一次是在哪個項目上。王敏笑著追問。 有次我在鉆塔下填數據,鉆機鉆孔被碎石卡住,cao作工人不清楚情況,強行提升拉桿,結果繃斷了底部螺絲,鉆機失去支架,向一側傾倒,幾乎貼著我后背倒地,如果當時有毫厘之差,我可能就沒機會繼續從事地質工作了。 沈桐聽得心緊,沈適的笑意有了些些變化,現在回想,最苦的應該是,對我女兒有虧欠。 躲在機器后看鏡頭聽得入迷的沈桐,心尖一抖,不敢動彈,全神貫注,看她爸爸繼續再說,這個話題卻就此止住。 王敏識趣地另作提問,關于礦產志,關于書齋生活。他在理工科出身的沈適身上,看到了浪漫執著的文化氣質。兩人相談甚契,采訪畢,他提出想看看辦公室陳列的石頭。 沈適陪他,一一解說,就像去年沈桐初次來他辦公室時一樣。 你可以挑一兩個回去玩玩。 王敏卻之不恭,挑了一塊戈壁石,塊頭很小,不失奇峭,石身的絲絲紋路,是久遠的歷史長河里,風沙滾滾的痕跡。 沈適回頭看沈桐,這位實習小記者,你也來挑一塊。 沈桐愣著,她爸爸怎么突然裝起來?王敏以為自己沒發話,她不敢胡來,沈主任讓你挑,你就挑一個嘛。 那塊藍柱石不在了,我不知道哪個比較有紀念意義。 王敏哭笑不得,沈適也失笑,最有紀念意義的我給我家女兒了,這個也好。 他從陳列架上拿下一個帶蓋的儲物罐,搖了搖,搖出幾顆珠子碰撞的聲音,遞給沈桐,六顆糖心瑪瑙,喜歡的話,都拿去玩。 辭別之際,沈適好好來一句,這位實習小記者沒有開過口,有沒有想問的? 關照懂事上進后輩的前輩,王敏見識過不少。眼下沈適主動讓沈桐提問,這是給她鍛煉的機會,他也跟著鼓勵。 你在山里工作,吃飯怎么辦?有人送飯么?沈桐的問題普通概括,沒有可挖掘性。 在沈適則很重要,是愛人關心愛人,目光深深,回答得認真,有人做飯,但不送,除非項目剛好在自己家附近,有同事被家人送過飯,但我沒遇到過。 * 沈桐,你有沒有發現那些優秀的理科人,他們身上的文理界限是很模糊的。出了地調院,王敏對沈桐感嘆。 沈桐在想她爸爸最后的話,沒聽進去,只淡淡應聲。 這篇通訊沒有時效性,不要求當天交稿,王敏趁著采訪完的感覺正鮮活,寫起來痛快順手,回報社就把稿子趕了出來。 寫完已經九點了,發現沈桐還沒走,你怎么還不下班?你不用跟我們加班。 一個實習生,出了事,他們報社可賠不起。 噢,我晚上正好有事,干脆就在報社等著,現在時間差不多了,也準備走了。 沈桐出了報社大樓先打車去買了份宵夜,打包好,帶上去地調院。 在大門外就可以看見她爸爸那間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請進。沈適聽到敲門聲,回應了兩遍,外面依然是敲,不得已放下手里的文獻。 拉開門,一聲軟乎乎的爸爸落個滿懷。 那張熟悉的小臉,笑得像個小太陽,舉起手里的東西,爸爸,我給你送夜宵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