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被發現之后
3.被發現之后
你記得自己明明是在陸恢澤懷里睡過去的。 與他相擁而眠,仿佛回到了最初相攜相伴的日子,你難得睡得這么沉,陸恢澤什么時候離開的你都不知道。 你將眼睛睜開一條小縫,入眼是外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天色,室內就更加昏暗,只有床頭亮著一盞橘黃色的燈。你還以為自己睡了很久,你還以為陸恢澤帶你走了。 床墊凹陷下去一塊,杭正熙坐到你身旁,你連忙閉上眼睛假寐,睫毛卻抖個不停。他看在眼里,笑了一下沒有戳破你,俯下身替你去解纏在耳墜上的頭發。 耳墜是杭正熙兩個月前送你的那對,玉制的白玉蘭。 那時你們從上?;氐侥暇?,一路上的白玉蘭次第盛開,昭彰春日已至。到南京時卻聽說因為一場大雨,玉蘭的花期提前結束了,再有晴天,街上只余法國梧桐的漫天飛絮。 后來的某一天,他攤開手掌,掌心里靜靜躺著兩枚半開的玉蘭。 皎潔晶瑩,栩栩如生。 南京最后兩朵玉蘭花,被他戴在你的耳垂上。 你不知道耳墜是什么時候勾住頭發的,是睡著了的時候?還是和陸恢澤歡好的時候?不管怎樣,杭正熙應該都知道了。 你心里居然沒有一點緊張的情緒 有什么好緊張的?你問自己。 事到如今,杭正熙還有什么能拿來牽絆你? 無所謂失去,就無所畏懼。你盼著杭正熙能質問你,你好痛痛快快地和他吵一架,向他宣告從今往后你將自由。 腦海中已經想好了決裂的臺詞,你卻又斷斷續續地記起從前的事。 杭正熙在車上欺負你,你最開始比現在要硬氣得多,你推開他,一點猶豫都沒有就從車上跳下去。 所幸車子剛駛進一條小巷,速度只比巷子里的人腳程快一點,城里的巷子你要比杭正熙熟悉得多,七拐八拐,東躲西藏,你當了唯一的金飾,托著崴傷的腳住進城郊的一家賓館。 如果你沒有逃,你都不知道城郊已然亂成這樣。賓館一樓的窗沒有護欄,竟有人直接翻進來。賓館的人要么是聾子,要么根本就和這些人是一伙的,見你一個人便趁火打劫。 不知是什么人將你摁在床上時,你尖叫著喊陸恢澤救你,可陸恢澤生死未卜。你又把知道的所有神佛都在心里求了一遍,還是沒有用。他對你上下其手,行徑遠比杭正熙要下流,臉上重重地捱了他一耳光,你頭暈目眩,使勁拽著胸口的衣服。 可能就是被這一記耳光打傻了,你居然想讓杭正熙來救你。 好像真的只有他能來救你。 不管是誰都行,只要來救救你。 在你甚至都想就這樣屈服算了的時候,身上的人突然沒了動作,冷冰冰的刀尖穿過他的身體,抵在你的小腹上。 你心有余悸地抬起頭,看到了杭正熙。你從沒見過杭正熙這么狼狽的樣子,他披著墨綠色的雨衣,每一處發梢都在往下滴水。他神情兇惡,比你跳車時還要嚇人。 他的手比刀尖還冰,這樣冰的一雙手捧著你的臉,極殘暴地替你擦掉眼淚。他在發抖,厲聲質問你還跑不跑時聲音也在抖。 你明白,你比誰都清楚,杭正熙本質上和那個要強暴你的人沒有區別,都該去死??赡氵€是被他抱著,你還是哽咽著回摟住他,臉頰埋在他的雨衣里,讓你分不清究竟是雨水還是眼淚。 明明是他把你推進這般絕望的境地,現在又何必出現扮英雄?你想控訴他。 真是他的錯嗎?如果你不跑的話如果你乖乖留在他身邊?你反駁自己。 可是如果不是他,你根本沒必要逃跑,你為自己對他的開脫而感到作嘔,更為自己一時的退縮屈服而心驚。你默背千萬遍杭正熙的惡行,牢記他永遠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你要牢記他卑鄙的手段,你要牢記他在禁室對你的羞辱,你要牢記生死未卜的陸恢澤,你要牢記他那些壓得你喘不過氣的威脅 賓館外撐起的傘在霈然雨幕里開出一道長廊,仿佛一面面盾牌,擋住神佛上帝,擋住人情天理,擋住刻骨恨意,只剩杭正熙和你。寒風刺骨,你摟緊了杭正熙的脖頸。 算了吧,你想,今天先不恨了。 于是你放任自己,在這短短的二十余步里,像是和他走完半生。 杭正熙的手背有意無意地蹭過你的臉頰,曲起的指節執著于在你臉上戳出小小的窩來。你知道他發覺你裝睡了。 你睜開眼睛,對他說: 杭正熙,我真的很恨你。 他整個人籠在光里,看起來暖融融的,他離你很近,額前的碎發垂下來幾乎擋住眼睛。他聽到你的話反駁你,你明明愛我。 他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他的眼睛不知能不能被稱為鳳眼,只有在他垂眸看你時,你才能看到他纖長睫毛上方不甚明顯的一道褶,他笑著瞇起眼睛,那道淺淺的褶便消失不見,眼尾的一顆小痣跟著上揚,多少次,你的眼淚就滴在那顆痣上面。 你說你有多愛我?我才告訴你我要找人盯住陸恢澤,你就身先士卒,我本來還想再等等挑個好日子讓你們這對苦命鴛鴦重逢,誰知道你們一個比一個心急? 跟舊情人再見,是不是很高興?你要多謝我,明天,或者后天,等他徹底安定下來,他就會來接你。 你坐起身,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什么意思? 自然是成全你們。他挑挑眉,全然施恩的口氣。 你就把我推給別人? 你被他氣笑了,口不擇言,又覺得說的這句話太過曖昧,好像控訴。你是要控訴他,卻不該是這樣控訴。你想,怎么會有這樣可笑的人? 他卷起巨浪,他毀了你的生活,現在膩味了?便棄你如敝履,在你和陸恢澤之間種下叢叢荊棘后,將你倆割得遍體鱗傷又讓你倆破鏡重圓,他以為這是功德一件嗎?他以為你和陸恢澤就是他手里的木偶嗎?排一出出戲,供他消遣?! 不然呢?他問你,你不是一直等著這天嗎? 是啊,不然呢? 你鼓起勇氣,你孤注一擲,你日思夜想,不就是為了陸恢澤能帶你走嗎? 你在氣什么?氣他施恩般的口氣,氣他將你們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已經舉起劍,要在今天宣告你的自由,要與杭正熙一刀兩斷再無瓜葛,可他卻先一步制住你,輕而易舉將你的滿腔壯志化為泡影。 他要告訴你,霸王硬上弓的戲碼他演膩了,不是你贏他了,不是你真的逃開了,只是他膩了,只是他不要你了。 你贏不了他,從你恨他的那一刻起就贏不了。恨,就不得不在意他,盼著他病,盼著他死。他卻可以不管不顧,可以輕輕松松地把所有都放下,置身于事外。 手里緊握的長劍本以為會斫平冰山,卻只是刺進泥沼里,不但卸了自己一身的力氣,還將自己陷進去。他是戲臺底下的看客,由著你又哭又笑,崩潰絕望,梆子一響,他便起身離場,隨手賞你個團圓結局,要你一輩子記掛。 他憑什么? 你好端端地過著日子,像魚潛水底,原本自由自在,他突然將你從水底撈出來,剝皮抽骨、拆膚椎髓,折磨到奄奄一息后再扔回水里,還說是恩典。怎么會有這么可恨的人? 噯,怎么又哭了?杭正熙輕車熟路地替你擦眼淚,他自嘲地想,這雙手除了拿槍看書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給你擦眼淚。這么傷心,難道你還真的愛上我了? 是。 什么? 真的,杭正熙,如果你對我再好一點,我就真的愛上你了,真的。剛才還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消散,你突然和他談愛不愛,真情還是假意。 杭正熙曾養花養草養貓,后來愛上養美人,不惜大費周章搶到手,建一座金屋藏嬌,視之如珠似寶,待之獨一無二。從始到終,他身邊只有你一個人,你不免想他待你不同。 杭正熙曾冒著大雨來救你,英雄救美的故事太俗套,他更不是英雄,他只是個比惡人手段更高明一點的惡人。但他抱著你像抱著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你在他顫抖的懷里,隱隱猜到他可能愛你。 你不確定,究竟是愛,還是你癔癥發作時替他找的借口? 似乎只要打著愛的名目,傷害就不是那么難以忍受。因為或許傷在你身,痛在他心?你疼一分,他疼十分? 如果杭正熙對你再差一點,他再無情一點,你就能徹徹底底地恨他。 如果杭正熙對你再好一點,再好一點點,或許,或許你真能愛上他也說不一定。 可他偏偏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二者之間,你既做不到對他的溫情無動于衷,又不能全然忘記他的斑斑惡行。不可能愛,又不足以支撐你恨。你快被他逼瘋了。 杭正熙沒有如你所想地那樣,沉默或者逃避。他僅僅遲疑了幾秒鐘,就湊近你,要你再說一遍。 不知道他是不信,還是不在乎??傊嫘λ频貑柲闳绻覍δ阍俸靡稽c,那你更愛陸恢澤還是我? 他不等你回答。 好了,你愛誰都不要緊,你只要記住,一定盯牢陸恢澤,如果他有什么異動,就立刻告訴他身邊的林副官,懂了嗎?他正色道,雙手握住你的肩膀,事關陸恢澤的性命,你知道該怎么做。 杭正熙,你現在還拿他來要挾我?杭正熙的話像是觸到了你的逆鱗,你狠狠推了他一把,他的手摁著你的肩膀,你怎么推也推不開,歇斯底里地朝他喊,你要是真有本事,你就把我和他一起都殺了!我告訴你,我早就后悔了,你放了他的第二天我就后悔了!你最好現在就殺了他,也殺了我,我不會幫你盯著他,也不會跟他走,你現在就殺了我! 他冷冷地看著你,眼神化為實質的冰雪般要刺穿你,他單膝跪在床上,將你的雙手壓過頭頂牢牢摁住。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你以為想死就那么容易,你知道我多的是讓你生不如死的辦法。 生不如死。 杭正熙帶你去過軍校參觀,也帶你見過審訊室里怎么上大刑。 不知道這些刑罰都是怎么想出來的,人身上的每個器官居然都可以成為被施加刑罰的對象,沒有幾個人能捱到最后,也沒有他們挖不出的情報。 杭正熙在禁室里對你用過其中幾個審問手段,你差點就瘋了,可那還只是最輕的。 可能真的從那時起你就瘋了,瘋到現在,瘋到剛才居然認真地思考愛上杭正熙的可能。 你想到他手上那條沾了水的馬鞭,身體難以抑制地戰栗,你咬著牙逞強,詛咒他杭正熙你一定不得好死! 我盡量如你所愿。他壓低身子,但在我不得好死之前,乖乖待在他那里盯住他。聽到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