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檢討
(一)檢討
我把學校制服剪爛了,很像情趣內衣,上面都是洞,可以看見光,然后我做了一個樣本調查,喜歡看我發瘋的人,一愛抽煙喝酒,二有點墮落混沌,三是喜歡你。 房間里亮著一盞藍色的燈,深沉而飽脹的藍色,似魚的眼珠,真正的魚缸被放置在電視機旁邊,正對著鵝絨床,很多時候他們分不清這是魚缸還是監視器,是他們在觀賞魚,亦或是魚在監視他們。這是一棟普通公寓,十樓,警察在對面敲門,一直問對門房間的人為什么不出來,四處敲門詢問只為了那個躲在房間里的目標,要目標人的名字和聯系方式,敲附近的門,再敲回原先那個門,必須把他弄出來。幸好沒敲到她門口,不是她不干凈,而是她懶得打交道,穿著制服講官話的,她都不想搭理。 終于消停了。 男女都喜歡我?他問。 也可能喜歡我,順帶喜歡我眼中的你。 她按自己的審美把脫下的學校制服剪爛,從床頭拿出以前用來點香火的打火機,火光朝繡了天鵝的制服亮著,螻蟻般的黑煙才飄了一節,她的手就被人制住。 滅了。 這是你家,不是學校。 是,這是我家。我們繼續探討那些問題,怎么毀滅一個制度僵化的機構和背后的掌權者、如何憑空杜撰精神空間再使其視覺化、又怎樣拓展思維的邊界。 他看向她,伸直胳膊想要撫她柔和的肩膀,再怎么冠冕堂皇地聊,都可能讓你感到惡心。第一個問題我無法提供建議,第二個我會讓你來看我怎么做,第三個我希望你和我zuoai,做到高潮。 她沒有惡心,反而就勢騎在他身上,在一絲絲燒焦的味道里伏在他的胸膛,摸過打火機的手再到他的唇下,半濕不干的發絲像泡過魚缸的水藻,而他的下唇比海綿柔軟,親了以后,也是濕漉漉的。二人的雙唇擠壓在一起,舌尖對舌尖,以稚嫩的狀態相摸索。 親吻,親吻,親吻。暖氣在飄,時間沒有準確的終點,他們暫時在熱烈中告別記憶的奴隸,疊合的身體擦過冒煙的天鵝,蹂躪著陰郁色的布料。未痊愈的分離焦慮癥,細胞,血漿,暴力和愛欲;話題終結者,標準背叛者,沉默者,暴露狂,偷窺癖。他們存在的意義就在于,接受她嫉妒浮躁般的謝意,在她的恩賜中接吻,zuoai,直到高潮??上麄冎g沒有禁忌的奧秘,這令她并不滿足。那么他們的結局或許是與這只天鵝殉情,甜蜜而又悲傷。為什么所有的橋段都會變成這樣,她和他,或者她和她自己,他和任何人。 燈影很弱,鋪在二人身上,緊貼著的臉是灰的,在這個角度的光線會模糊了五官,只看得見手掌扣著長長的濕發,肩膀和鎖骨黏在一起。 我們講話越來越像機器,是很多人把我們變成這樣的。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這個監視器里被記載,被非線性編輯,成為一門實驗。 他不知道為什么她喜歡在這個時候聊這些,卻抱著她的腰回答,感受彼此潮熱的呼吸,那么生動,嘴邊還能罔顧氣氛地流出冷冰冰的話,寫完檢討報告了嗎。 她沒有生氣,她怎會生氣,看著他也霧蒙蒙的眼睛,一寸不讓:那你寫完了嗎。 沒有,我需要你。 他們一起被罰了,不比逃脫的鴛鴦落魄,懲罰的體制使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在神一般慷慨慈悲的鵝絨床上,他們確確實實需要指引,而彼此互為指引。什么故事會有什么樣的開頭,他們不會是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那太美好了,美好得令人心癢。他們是同窗三年的普通同學。 變成機器能保護好自己嗎。 不能。他難得溫柔地說。 藍色的空間擺滿雜物,亂葬崗一樣的亂,每到這個時候,她就想起精神故鄉的出租屋,貼上五花八門的人體海報和美漫,窩在床上研讀賽博朋克經書,站在鏡子前比劃rufang大小,雪白的薄綢窗簾吹過輕盈的光,就像蜻蜓點在她的胸上,才讓人看清它們原來這么的幼嫩,頭也沒完全伸出來。憑夢創造的話語都不甘平庸,非要較勁、悱惻。再穿上校服掀開窗簾,看見高樓大廈,都少了吸引力,隨時坍塌似的,反倒令她鐘情于扎實的小販小攤,肌膚不是都市版細膩的石膏,而是被汗漬和日光磨礪的月球??上胁?,他也有病,一種叫容不得自己有的病,但她會有肚子脹的時候,而他也有上小號把鞋子弄臟的情境。他們在彼此面前,在眾人面前,都得假惺惺地裝著光鮮亮麗,年紀輕輕的累就體現在這里。 無論他們寫過什么,在講臺上做過什么,都太端著了,各自有擰巴的情結。她得問,為什么那些女生喜歡他,就連她也差點入迷了,依稀記得他受歡迎的場景,做夢一樣。他說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他想起前女友甩他的經歷,逼得他凌晨五點在大街上哭,蹲著,黑色的頭頂閃過酒吧門口的燈光,黃橙紅綠藍,那時候他才十幾歲。他所知道的是,她表面看著平靜,后勁起來了也號啕大哭,聽見他和一起罰的女同學走得近就開始耍賴皮。年輕的分手的情人,吃了屎一樣的作賤。全球有高樓大廈和男女的地方,將上演無數次gossip girls的戲碼。 換了盞發白光的燈,房間亮堂了起來,于書綺從書包里抽了兩張草稿紙出來,現代性的語言使她疲憊,仍是這樣的框架:我朋友在南方半島讀書,說自己被帕拉尼克的文學規訓了,她還很害怕蝴蝶。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我一直偷看她的社交賬號和日記,她說不可控制的心跳讓她喘不過氣,感官面對文明和現實有截然不同的反應,一種深沉的、可怖的斷裂感緩緩壓向我的胸口。她笑了笑,寫作是一門實驗。 好看嗎。江尹白問。 問哪方面的好看。長得好看。于書綺隨意地說著。 寫的方面。 他們寫的都蠻好看的,我每天都會看,但寫得越來越冠冕堂皇,越來越造作??赡芪姨煜に麄兞?,從平鋪直敘到用盡心機,長大了,更虛偽了。 你也是。他淡淡地說。 很煩,我一直希望我是透明的那個,可我愛發神經。朋友喜歡用敘述性語言,而我逼自己用描述性語言。 江尹白有些倦意地閉起眼睛:為什么。 保持神秘感,留白,發揮想象的空間,不想定那么死。 你會哭的。接著,他揉揉眼角說:困了,餓了,想睡覺。 你好像個小孩子。 江尹白像個小孩子,小孩子摸一摸頭發躺在床上,小孩子蹲在柏油馬路旁邊大哭,小孩子不愛吃胡蘿卜,小孩子非得擺出個冷冰冰的臭臉給眼色,心里想的是哥斯拉大戰金剛,他從小就在好萊塢影片堆里長大,她也是,他們在這一層面惺惺相愛。一切都是小孩子的游戲。那么悲觀,真的啊,悲觀,一切都是小孩子的游戲,他快畢業了都在無意識地痛恨前女友帶給他的雜陳記憶,事后發現他不是一個人,在這個寬敞迷醉的城市,百分之五十的人遭受過一樣的故事,路人不會問你enter了什么,在這里enter什么都不要感到稀奇,真的。他收到她的短信,對不起,早點睡,別睡馬路上。他真是想笑。 那天我站在蘇珊面前,她看我掉眼淚,擰著眉頭捶胸口說替我難過,她很傷心,我拿紙抹鼻涕抹眼淚,我不想哭,我只是控制不住才鬧。到底替我難過什么啊,我連自己都不心疼。于書綺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在草稿紙上署名,寫下標題。 她就是喜歡看我發瘋。難怪她之前也喜歡你。 她確實喜歡看你發瘋。江尹白嘆了一聲,也坐起來拿過草稿紙同她一樣趴在床上開始寫。 你讓于書綺再次描述哭得喘不過氣的感覺,她也沒法講出個所以然,就是難受,穿著學校制服坐在辦公室門口,戴了口罩和帽子,棉的罩邊掛著一排亮晶晶的眼淚,因為大動作的抽泣而掉到鼻子和嘴巴。她跟蘇珊吵架,吵得很厲害,而她是個控制不住脾氣的人,在哪都能掉眼淚,心比海大,質感卻比玻璃脆弱。 我江尹白,因在教學期間擅自離開學校,并與學生會發生爭執于書綺慢慢地念著,她直直的裸露的肩膀被柔軟的毛毯包裹,因為冷笑而滑落,她抑制不住地笑:好假,這種東西真的好假,幾乎沒有什么美學意義和心理意義,AI智能寫得比我們更好。江尹白,你真的反思悔過了嗎?沒有,如果你有,就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我家和我上床。她伶俐地用草稿紙捂著嘴笑,側過臉,額頭和頭發碰到他的支著的有體溫的胳膊。 他覺得很癢。 檢討,她要檢討的內容是,把自己的學校制服剪成情趣內衣。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人還有什么掏心掏肺的故事,剪衣服、逃學、偷情、多角戀、混亂墮落的英雄主義,人性的光輝,小丑鴨變公主,鋼琴家逃亡,木乃伊蘇醒記,城堡騎士歷險記。天哪,于書綺想到唯一可恥的驚恐的讓人作嘔的點是,把生活過得一塌糊涂才可以像詩人一樣怨,抱著厚厚的書本,坐在滿是人寰的辦公室前痛哭,已然成為她的權利和義務。 你覺得我們還是小孩子嗎? 如果你偷看長輩的備忘錄和日記,就會發現我們和他們是殊途同歸。 但他們再也沒有我們這樣真摯又顛倒錯亂的筆觸,只有柏拉圖式的醉酒狀態才能讓他們超常發揮。他們很亂,我們也很亂,我們和他們區別在哪里,就是他們可以靠著這狗屎身份對我們下手,讓我們寫這些檢討,他們從我們的檢討里觀摩我們,監視我們。于書綺的嘴唇貼到他的耳邊,咬一口飽滿的耳垂,再伸出舌頭細膩地舔著,說:你肯定知道老師穿不穿情趣內衣的。 他臉色一變,她無意以這種超過真實年齡的尖酸刻薄冒犯這一神圣的職業,只是她也像蘇珊一樣心疼,奶油般的手拿起他寬厚的手,雙手握著放在她的心口,學著蘇珊那樣捶,還有那浮夸到近乎令人反胃的口吻:我真的替你難過。 二人的胃極其難受。 你知道你為什么變成這樣了嗎?于書綺眨了眨眼睛,可里面空蕩蕩的沒有秋千般旖旎的感情,有也只會在床上。她連自己都很難愛,怎么學得會愛別人呢?真正的喜歡和愛是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江尹白沒有看她,而是低頭在寫,信手拈來的長篇大論,早有背稿,他在寫的空隙說:怎么樣。 我沒法形容。我和你熟悉起來也是因為我們老是在同一時刻被罰,別人說你有霸凌傾向,你不過是個受了傷的學生。 我沒傷害過人。他停住,認認真真地解釋。 她一邊仔細聽著,一邊撫摸著草稿紙上凹凸不平的字跡,潦草得要命。她容易發呆,摳著自己寫的字,心里念著沒有了美麗心就空著,有了美麗又把真實消蝕了。你不去講真實的地方,在虛構的世界里找小孩扔的軟糖,不論寫多少美滿的日落和海霞都會是空的,你找不到皈依的方向,苦苦掙扎了這么久,依然沒有頭緒。上海巴黎羅馬倫敦洛杉磯在思緒里走一段驚心動魄的旅程,她的圣地,她的瑪麗蓮夢露,她的文字,都是這么的蒼白,她能追溯到的不過是膨脹的臆想和單方面的愛戀。 于書綺回過神來,把快干了的頭發撥到肩后,像小貓一樣躲到他懷里,用鼻子呵護他溫暖的肌膚,是,你太善良了,善良的人不會掛別人打錯的防自殺熱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