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花游(一)
掃花游(一)
李穆不喜奢華,紫宸殿由來充作書房用,這一夜卻在案上顛鸞倒鳳春風數度,沖撞搖晃間墨盤潑倒玉筆中折,絨毯吃透墨漬,攤開的奏章濺到幾星飛痕,元娘簡直不敢想送上奏章的官員拿到批復作何感想,更不敢想一夜過去紫宸殿的宮人收拾殘局時如何暗自忖度她。身上殘有昨夜過激的歡愉,背德的快樂和羞慚混在一處,她既羞又惱,鐵了心不再搭理李穆,然而堅持不過幾日,就在李穆一句話下破了功。 他施施然拂去碰到的軟釘子,漫不經心問:碰巧有空,想不想出去玩玩? 故作的驕矜意氣霎時一干二凈,元娘面上笑意如元夜煙花般綻開,歡歡喜喜應聲,特意討來一套尋常剪裁的貼身衣物,命紅菱取來出游時穿的衫裙,對鏡左看右看才選中一套。 足過了一個時辰有余,兩人才并肩走在街上。李穆并不擺天子出游的排場,依舊是襕袍打扮,隱去龍紋,僅在袖角內不顯山不露水地留了一處刺繡,腰下佩刀,看著便是出游的瀟灑公子。元娘選中的衫裙剪裁清秀,更襯她顏色,挽著李穆走在街上,兩邊支攤叫賣的小販直夸兩人般配,哄得她眉眼彎彎,手里的銀錢不知數地流出去,從泥人到話本,堆疊著兜了滿裙。 怎么拿卻犯了難,她抱著買來的零碎的東西,臉頰蹭過男人挺括肩頭,偏要皺著鼻子尋他的麻煩,聲音壓得低低的:有金吾衛跟在后邊,你怎么還佩刀呀?看著怪嚇人的。尾音卻嬌俏,綿軟如羽毛,細密密地掃過心尖,只恨眾目睽睽,不能將她抵至墻根,沖著那張神色天真肌膚白膩的臉狠咬一口。 李穆牙尖輕磋,睫下眸光微閃,輕飄飄掠過元娘胸懷:怕有人搶你的寶貝。不待元娘發作,又含笑逗她,若真有人來搶,你待如何? 元娘重重哼出聲:我便和他說,我這里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要他搶了你去當壓寨夫人! 李穆哈哈笑出來,藏在人群中的金吾衛應聲而出,接了元娘懷中瑣碎東西,只給她留了手里一只兔兒將軍,再一眨眼,湮沒入人群,再尋不見了。 習慣而已。昔年宮闈陰私,爭斗不休,死于非命者不知幾何,時至今日枕下仍壓一柄匕首,只是其間齷齪,如何能與生于盛世這不曾見過風雨的女孩細說? 李穆心下微嘆,揉了揉元娘毛茸茸的頭頂,我知道我值錢。前邊有家賣羊湯的,餓不餓? 賣羊湯的是家老店,桌椅干干凈凈顯出歲月風霜,碗盆樸素,乳白的熱湯里浸著大塊的軟爛羊rou,鮮得元娘一口口地啜吸,不多時便被其中的胡椒辣出一身細汗,臉頰紅彤彤的,像是上了層薄薄的胭脂。 李穆替她抿了鼻尖上的薄汗:慢些吃,沒人和你搶。 我知道沒人同我搶,但羊湯就是要喝熱的,發發汗才好。我記得小時候染了風寒,阿娘就讓我吃羊湯,特意快快吃下去,發一身汗聲音驀地頓住了。 嗯?李穆饒有興味聽元娘念叨,順著她凝頓的眸光看過去,怎么? 門角溜進來一個總角小童,布衫洗得發白,衣擺袖角沾有泥污,臉上亦有些臟污,一雙眼睛掃過食客桌上的羊湯,喉頭不住吞咽,到底不敢靠近任何一桌。 卻有食客嫌他污了眼,眼見小童要遭呵斥,元娘猛起身,三兩步將小童帶回桌旁,勻了半碗羊湯給他。待小童狼吞虎咽吃完,再掏出帕子細細擦盡他臉上的泥污,摸了摸他瘦削清秀小臉:好孩子,你怎么一個人,還弄得這么臟?你家里人呢? 小童看看她,再看看另一側的李穆,一時不敢說話,嘴唇咬來咬去,只憋出一句破碎的:謝謝謝 你別怕。我同唔,這位哥哥,都不是壞人。元娘溫聲再勸,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她生得秀美,語聲輕柔,領上的香氣一縷縷繞到小童鼻端,熏得他面色一點點紅起來,磕磕巴巴說:我我叫阿時。家在柳蔭巷和爺爺一道住。我弄臟了衣服不敢回家。 元娘松了口氣:臟了身衣裳罷了,又不是不能洗。一個人在外邊弄成這副模樣,倒也不怕你爺爺見了心疼。 阿時嘴唇囁嚅,似是要說什么,被她輕輕刮了一下鼻尖,塞過來一只泥塑的兔兒將軍,走,我送你回家。這個兔將軍也送給你。 阿時偷眼瞄向李穆,見這陌生又無端有些嚇人的男人沒有異樣,才接過兔兒將軍,小心翼翼地護在懷里:謝謝。我認得路的。 元娘只笑:那也不放心你一個人走這么長的路。 李穆跟著起身,三人穿過一桌桌的客人,將要出門,臨窗的那桌忽然有人猛一縮腿,頭歪向阿時相反的方向,重重一啐:晦氣! 阿時面皮霎時漲得通紅。 晦氣什么?李穆霍然止步,語聲冷厲,長安偌大,人來人往,貧富智愚,中原番邦,什么人沒有,又是什么人,值得說一句晦氣? 那人仰起頭,見李穆身量高大腰下佩劍,氣勢先xiele一半,再看他衣料價格不菲,另一半氣勢也xiele,只余一張嘴硬,一指阿時:西京重地,天子腳下,這臟兮兮的模樣混進來,不是乞兒,就是騙子,還不許我說一聲晦氣? 好,天子腳下。李穆冷笑,長安城內真有孩童淪落到行乞詐騙,那便是天子的過錯。與這孩子何干? 那人沒料到這年輕人如此敢說,倒吸一口涼氣:你、你后續的話噎在發僵的舌后,再說不出來。 李穆居高臨下瞥過他發青的臉,抬腳欲走,袖角被輕輕拽住,緊接著一只手攀上來,指尖細柔,輕輕握上他的手背。 天子也是rou體凡胎,不見生六只眼睛八只手,沒有那么多的精力面面俱到,元娘望向李穆,怎么能說是他的過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