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巡夜的捕快大多是苦出身,身上也沒二兩功夫,堪堪吃一嘴朝廷飯,能對販夫走卒瞪眼,碰著京畿衛就只有點頭哈腰的份兒,臟活累活爭著往身上攬,倒也讓他們尋摸一條生財之道。 活人要過年,死人也要過。城中明火屢禁不止,中都又不如西南水汽豐沛,干風吹一吹起燎原之勢,不留意能燒一排屋子。京府衙門與百姓斗智斗勇多年,你追我藏,到了還是高舉白旗,辟出靠近城門的一小塊荒地,供人逢年過節燒紙錢。 幾丈寬窄的地方,挨著城墻,經年累月燒得寸草不生,掘地數尺不見黃土,他們管那兒叫聚寶盆。尤其是中元節前后,掉下一片瓦能砸中三個腦袋,每個人頭收一個銅板,運氣好了能省半年的酒錢,非年非節的,那就再加一枚。 姚子培略有耳聞,面對上前大搖大擺討要的捕快,神色如常地遞上借路費?;鹕囡w快把黃紙卷成一條細細的煙灰,搖頭晃腦地挺直腰板,照亮他疲憊滄桑的臉和立在一旁寫了名的小木板。 捕快收了錢十分好說話,嘬著牙花子瞇起眼念,姚妻月娘嚯,大哥還是個讀書人,看這字寫得,沒幾年練不下吧? 姚子培應付兩句把他打發走,復又扶著墻一點點蹲在地上。他腿上老毛病總是好不了,在云州尚且能圍著皮攮子過冬,來到中都不過月余,蹲起時膝蓋里像藏了生銹的鋸子,來回刮著骨頭,碎rou渣子混鐵銹,仿佛能透過皮聞到血腥味。 他抽了兩張黃紙,想想又拆下枚紙元寶,燎了火扔在木牌前,念念有詞,鬼差大人請好路,通融通融,把話帶給月娘。 見風卷著火一眨眼燒沒了,他才如釋重負地坐地上,拿過厚厚一沓紙錢慢慢兒燒。今夜云霧蔽空,星星月亮都沒來湊熱鬧,只有他一個懷思之人,不怕秘密被誰聽去。 可即便如此,有些話哪怕是對著火苗和紙灰也說不出口。 一連燒了大半,噼里啪啦的火星子跳在巴掌大的木牌上,他揉了揉眼睛,火光越亮好像越看不清字。 姚子培自嘲地笑笑,老了,還是暗點好,讓你看不到我現在的樣子。畢竟小輩都已長成,你可能不愛聽這話,還是不得不說,那孩子像你。 我遠遠見過好幾次,是個懂禮克制的年輕人。但我沒臉上前,只能暗地里看兩眼他回憶起在相府書房外,不過是關門一個簡單的舉動,誰能想到轉過身讓他們碰個正著。 他極力回避這種直面相遇,哪怕虞嵐目不斜視,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姚子培還是受不住在面對那張無辜的臉時翻涌在心底的煎熬和內疚,這么多年天各一方,盡管他從不為當年的選擇后悔,也為此付出一生前程作為代價,然而那桿秉承著自我準則維穩多年的秤,還是被那副與月娘相似的眉眼壓倒。 大公子沒了,你見沒見到他?見到了替我帶聲好,是他救了咱們的命。虞嵐他不認識我,老師瞞得很嚴。 我近來總覺不安,每天心跳得很快,也可能是老了??椏椧瞾碇卸剂?,我不知道她來做什么,在城西碰到也不敢上前認,躲啊躲,就和這些年似的,聽著她在后面喊爹。我不能讓老師見到她至少現在不能。 姚子培拆了張金元寶,干裂的手指在腿上摜平整紙面,廉價的金粉簌簌地掉,沾得他滿手都是。用兩指夾著一角吊在火堆上燒,一陣風猛地灌過,那火苗竄高一截,出其不意地吞了最后的食糧。 他呆呆地注視著扭曲消失的金紙,心底突然漏了一拍,哪怕靠著火,也遍體生寒。 先是牧槐,然后是織織,你說這世間因果多么玄妙。當初做的每一個選擇,都在若干年后交織成一片巧合,到頭來清算報應,誰也跑不掉。 姚子培把木牌扔進火堆,撐著腿站起身,眉頭緊成一團,好不容易直起腰板,他長吁一口氣,踢了踢地上的土渣滅火。撣平衣擺,又恢復平日里的鎮定,借著最后的光輕聲說道, 月娘,從來就不是你的錯。 地上崩幾?;鹦亲?,也不知是在附和還是反對。 他離去約莫一刻鐘,有一道人影摸黑走來,拿樹枝挑了挑燒過的灰堆,撿出沒燒完的小木牌,借著遠處的夜火仔細看。 巡夜捕快打著哈欠去又返,正欣喜今夜還能賺一筆,提著燈吆喝走近,看清那高挺的身板后嚇得腿肚打顫。 虞虞都尉您怎么在、在這兒? 虞嵐伸出手,他立刻會意,雙手奉上提燈,還用身子當著風口,討好地說些碎話。 見他翻來覆去摩挲那塊木牌,上面的字被火熏得模糊,一拍腦袋道,嘿,我記著呢!上面寫姚妻月娘,您別說,那字兒寫得一看就是讀書人。 虞嵐把燈還他,瞟一眼就上道,點頭哈腰地作態, 您慢走,今夜啊還是李大人當值 姚子培那夜回去后,胸口時不時悶得慌,他也未和當時的心悸想到一塊去,實在是忙得收不住手,稍微閑下一刻,腿又疼得鉆心刺骨,整宿整宿地睡不著,只得枯坐在窗邊守天亮。 北方的冬日仿佛比南邊更漫長,等到日邊熹微,他好似從頭到腳化作石雕,動一動都有經年累月的塵土混著碎石皸裂。 虞相待他一如往昔,誰也沒提起舊事。他每日搭手幫忙處理庶務,虞相應國子監祭酒之請,替學子監生編纂,引據典籍,從政軍農工商深究舊朝百年國策。姚子培當年的策論文章堪稱一絕,對東周國史之見解更是目光獨到,不管虞相是真看重還是假利用,他心里敞亮,只要是有價值的東西,就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于是盡心盡力做注解,幾乎要把這空白的幾十年凝聚在寥寥幾頁書紙上,算是對枉讀的圣賢書做一個交代。 自姚子培在虞相跟前露了臉,蔣元被打入冷宮,可他像是沒事人一樣,照例隔三差五喊他去府里吃酒。姚子培心懷愧疚,也總時時提醒自己今非昔比,哪怕蔣元再失勢,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是正經吃官家俸祿的人。他一介白身,占著往日情分不磕頭下跪,已是極大的愈矩,因此有應必答,拖著半垮的身子舍命陪舊友。 也不是沒撈到好處,虞相自持身份,行事保守謹慎,生怕給聶黨捉住小辮子。蔣元便沒那么多顧慮,里外通融恩威并用,幫他在守牢門的獄卒面前混了個眼熟,只要那人當值,他就能裝成拉泔水車的混進去,和倒霉女婿呆上一盞茶。 他沒透露給任何人關于姚織的消息,想打聽女兒消息也鞭長莫及,心里壓著兩頭擔子,人是rou眼可見的蒼老。兩人把所有細節翻來覆去理了數遍,甚至懷疑到蔣元的舉薦是否針對姚子培有意為之,丁牧槐幾番欲言又止,看得出是對往事十分好奇。 事關恩師和愛女,姚子培當年僥幸活下來后曾立誓,要讓這段過往和自己一起老死在鄉野里,消散在天地間??伤麤]預料見二十多年后還會踏足中都,臨走前思慮再三,還是留了點東西。 他按了按胸口不正常的心跳,本不想說,可近日來總有不祥之兆,離家前既做了打算,眼下或許是老天提醒,正是時候。于是狠狠吞了幾口唾沫,隔著鐵欄桿攥緊丁牧槐的衣袖,手心冷汗直冒,湊在他耳邊啞聲低語,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沒能活著走出中都 丁牧槐掙了掙,被他大力壓住手臂,耳朵里吹進濕熱的氣音,你家,記住,是鄉下的老宅,后院里那棵銀杏樹下挖出來 渾身的力氣都押注在握著的那只手臂上,丁牧槐認識他二十年,還未曾見過姚子培如此失態,他眼泛血絲,每說一個字,好似身子也跟著在顫抖, 不能告訴任何人,尤其是織織。 假如我回不去,剪一縷頭發,放在月娘墓前。 從牢里出來,姚子培交代完要事,像是失了魂,一路跌跌撞撞,不知走岔幾條巷子?;乜蜅r華燈初上,他一進門,蔣家的仆從立刻迎上來,見他臉色灰敗,一副病去抽絲的頹相,不由得關切道, 唷,姚先生,您這是受了涼? 姚子培被他叫回神,雙目空洞地應了聲,??? 仆從連忙把他推上樓,關門前四處環顧,等只剩他二人時,面帶喜色道,好消息,蔣大人一得了信就派小人來通知您,說是宮里發話 案子移交至大理寺,您知道的,這事兒要是下了詔獄,就是一句話,沒得余地??纱罄硭聛韺從蔷筒煌?,如今任上的大理寺卿胡有翁胡大人,是崇寧九年翼州考上來的進士,當年也是靠廩膳公車一路上京,你想想,是不是好事在望? 姚子培臉色微霽,他由衷道謝,替我謝謝你家大人,改日我請他喝酒。 仆從一拍大腿,別改日啦,就今兒趕巧吧,蔣大人從后院起了壇桃花釀,這不派我來接您呢! 說著也不容他換身衣服,熱絡勁兒實在讓人難以招架。 姚子培不好下他面子,單手捂住抽痛的胃,連腿上舊疾也來湊熱鬧,要不是半邊身子被人架著,保不準一頭倒栽蔥,徹底摔個散架。 他合上房門時,正面向開了半扇的窗戶,從外透進兩點燈火,映在眼底似是野獸如炬的目光。 因為斷更很久和大家說句抱歉。還能等著我的讀者,我都衷心地感謝你們。 可能速度比較慢,但一定會盡力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