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6)
招魂(6)
孫建國請俞瑜吃飯。 本來是想讓他休息的,但是這青年的肚子可比他這人要大膽許多,也直接許多。 兩人沒有走遠,就在網吧后面那家川菜館子吃的飯。 彼時川菜還沒有在全中國流行,孫建國娶了個江南老婆,就得常常委屈自己的四川胃。但俞瑜這孩子是俞紅她哥哥余青在西雙版納插隊時和一個云南姑娘生的,兩人也沒辦手續。插隊青年回城的時候,俞瑜和他媽就被留在了云南。俞瑜在云南長到11歲,被余青發跡后把他接到了浙江,但沒去杭州。余青后來明媒正娶的老婆不讓。俞瑜只好一個人轉學去了俞家姐弟的老家長安鎮,由爺爺奶奶照顧。 菜rou紅紅綠綠地上了一桌,很是喜人。俞瑜也不再矜持,筷子滿桌跑開來。云南阿朱,跟川娃子一樣,能吃辣。 孫建國對老婆俞紅的這個侄子了解得也不多,除了插隊那一點省去細節的前前后后,就只知道他在初中畢業后回了云南,后來又去了上海打工。人物形象還沒有彬靈認識的俞四眼來得豐滿。 不過那時候彬靈還是小九,在長安鎮念初中一年級。剛轉學過來的俞瑜年紀比別人小,長得也小。黑黑瘦瘦,戴一副外公傳下來的跛腳眼鏡,在班里即不起眼,又很打眼。 川菜辣子多,都說現在好辣椒比rou貴,以前可不是,一盤菜都沒幾片rou,光是青椒和洋蔥?;劐乺ou夾到最后一片,俞瑜抬頭看孫建國。一口叔堵在嗓子眼,叫不出口。只能上手把rou夾到孫建國碗里。 俞瑜眼里的孫建國本來在笑,嘴卻是越咧越大,有些像哭起來。 那暴露在空氣中的牙齦開始往外滲血珠,嘴唇點點往上翻。翻得越多,血點越密。淋淋漓漓,把面前的菜盤滴成了一片猩紅,偏偏本人毫無所覺,還招呼著俞瑜吃菜。 吃啊,你怎么不吃。這雞還有不少呢。 我好久沒吃過這么對胃口的一頓飯了,你嬸嬸在家燒的那些都沒味兒。 男人邊說,邊夾起一粒眼珠咬到嘴里,眼睛直勾勾盯住他。咀嚼聲里汁水四濺。 桌上的那盤辣子雞,紅彤彤的辣椒里夾著斷指、牙齦、和密密的蜈蚣,在盤里或是盤結成團,或是簌簌穿梭。 有一條黃黑條紋的蜈蚣突然找到了爬出盤子的路,速度極快地向俞瑜爬來。俞瑜只覺得指尖一陣癢麻,很快又到手背肘彎上臂脖頸,在他反應過來之前,眉心一陣刺痛。那蟲很快從他腦后摔下,死了。 孫建國笑了。這時候那張臉早已沒了人形,腐爛的牙齦大張,還在咀嚼的嘴里有被咬掉半截的長蟲慌張逃竄,但你就是知道,他在笑,心滿意足。 沒人注意到孫建國的變化,人們被驟然響起的警報聲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這什么聲音?防空警報?不太像啊。川菜館的老板,也兼廚師,從廚房門后探出頭來,問在收銀處坐著的老板娘。 警報越拉越響,俞瑜可以看到玻璃窗外聚集的人群。他們臉上大多是一副迷茫的神色,也有甩著膀子正在咒罵的,滿眉戾氣。 這警報聲,俞瑜聽過。 在老家的時候,有人走了,得蓋一塊黃布,上面密密的紅。往后山送葬的時候,村長會領著全村的人一起咿咿呀呀地哭魂,連得快了,幾層又幾層,幾重又幾重。跟這警報聲很像。 但只有一次是一模一樣的。 他在玻璃的反光里看到閃現的碎片: 啊爺在給他的耳朵糊上土;啊媽哭得厲害,邊哭邊推他往外走;村長伏在地上唱禱詞紅,然后全成了一片紅。 回神時他坐在火車上,報站昆明。他在昆明下車,花了三天時間回到村子。村子不在了。 現在,只剩他?;蛘咂鋵?,他也早就不在了。 窗外的人越來越多,川菜館老板和老板娘也站在了一塊兒,往外湊著熱鬧。 警報聲乍停,驟然的靜。沒有交談,沒有叫罵,沒有貓狗鳥樹。 人們往不同的方向緩慢轉身,機械僵硬,直到視線匯成一點。所有人盯著俞瑜。露出這輩子能有的,最滿足而幸福的笑容。 下一秒,所有人的身體同時向后折去。血色噴濺。 紅,漫天的紅。 俞瑜知道他們,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