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共在人間說天上
六十八 共在人間說天上
乾安二年春,紫宸殿大火,皇帝崩于宮中,殿中近侍內臣亦殞命。自去歲白狐驚駕后,皇陵已啟土造辦,然而挖掘中誤觸泉脈,土壙崩塌,以至如今皇帝駕崩仍未完工,因此大行皇帝靈柩仍停放在宮中。 北人的兵馬停在了連城關外,其國主遣使節與秦于河陽訂立盟約,惠帝朝百年之后,瀚海南濱再度回到北人手中。西京以北疆為代價重歸太平。 如那位瘋狂的皇帝仍在位一般,朝中諸事仍是平順地進行著,文書在臺閣間流轉,每一道都能得到代理監國的答復。內官與外朝仍是同此前一般合作又互鄙,門閥士族則在沉默中屏息等待。 國喪之中,寧王遲遲仍未踐位。他背負萬千人的野心和期待,如今卻只是倒在女人膝上,等她將奏疏一字字讀給他聽。 往者納絹一匹,當錢三千二三百文,今納絹一匹,當錢一千五六百文李瑽手捧大臣的奏疏,輕聲讀給他聽,雖官非增賦,而私已倍輸。貧者無容足之居,依托強豪,以為私屬 他枕在她膝上,眼睛闔著,燈火的影子在他面容上閃著。她停下來,觀察他是否睡著了。 繼續。 以為私屬。貸其種食,賃其田廬,終年服勞,無日休息。是以這是在講抨擊如今的稅制戕害庶民,反允許門閥借此自肥。這篇奏疏寫得十分好,想必上書之人既通曉律例法度,亦熟知鄉野經濟,加之文筆曉暢,才寫得如此文章。她原對此一無所知,字字句句讀下來,如今也粗通要義。 好了。他睜開雙眼,自她手中將那卷奏疏拿過,先是看過題款,才自她被打斷處讀下去。 她私心喜歡這位朝臣的文筆,一顆心雀躍著等他的評述。他顯是讀罷內文,卻仍是不言不動。她有些不知所措,問他:六哥?她 瑽兒你寫,他將奏疏拋還給她,下次筆畫粗些,省得費眼。朝臣們絕難以料到,奏疏上那些潦草的答復全是女子的手筆。 這樣一卷直斥門閥的奏疏如何經得他岳父的臺閣,一路到達此處?他當然明白其中的因由。這是要問他的想法。這篇奏疏的主題并不新鮮。他的父親曾采納了類似的提議,要求地方以田畝數入稅,四境豪族因此競相反叛,上書之人獲罪棄市,他的父親最終被他趁勢起兵的叔父在宮中逼迫自盡。 數年間冷眼旁觀,他早已清楚國朝痼疾早非稅制一端,如今是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大廈之將傾,遠非他一人銳意進取所能改變。 他令她敷衍塞責,她猶豫片刻才依言落筆。她雖是女子,耳濡目染中,如今亦漸漸知曉當中利害。過去數十年涼州的繁盛正得益于關內壓榨庶民的稅制。關內庶民為重稅所苦,而自她曾祖時起,李氏就握著西涼軍戶的名籍。入得西涼軍,就再無需向地方納賦。西涼廣有土地而人口稀薄,入籍者名為軍戶,實則多半為在地的農戶,成為李氏私屬。邊境一時不寧,西涼就須為朝中所倚仗,削兵一說就無從談起。 他仍是枕在她膝上閉目養神。她又取過一卷文書,竟是李珣的,講的是民間印刷改良,工費大減,希望朝廷倡議推廣的事。 元澈聽她讀不禁微笑,她讀畢解釋道:他是書癡。 你寫準,著匠造協辦。 再取過一卷來,她卻是漲紅了臉,遲遲不開口。他在她身畔執過來看了半眼,道:你寫朽物穿鑿附會,狗屁不通。 這一篇是專罵她的,滿篇皆是人君不可近邪狎僻云云,顯指她即是那個包藏禍心、穢亂人君的邪僻。更有些老夫子迂回惡毒的言語,指向女子的道德清白,她也一一讀得明白。 她握著筆垂首不語,人早已是珠淚盈盈。他見狀奪過她手中筆,擲在那卷奏疏上。 那幫老朽物,自然不知你的可愛之處。他輕聲道,轉過她的肩膀來。她仍垂著頭,眼淚濕漉漉地掛在睫毛尖兒上。他忽笑,誰想得到他暴戾恣睢的叔父死在這樣一個小女子手里。她在他面前的馴順溫軟,常使他忘記她背后的列列王侯。拋開他的身家性命不談,那樣森冷的門閥之中,生出這樣的小女子,本就是件值得玩味的事。朝廷暗弱,門閥傾軋,君臣父子的陰影投在男女之間,變得微妙且荒唐。他是她父親的傀儡,而她是他的。 他展臂將她攬在懷里,她面頰埋在他肩上。她的眼淚并不全是矯飾。她需要他的愛。隴右李氏的李瑽需要他的惑溺,西涼的小麑需要他的偏私,即使那是他的權宜之下的姿態亦無妨。然而她仍因此深覺茫然且卑微。那一點縹緲的情思是她與他之間最不合時宜的東西。 她是權臣的女兒,門閥的血胤,在她父親的擺布下,她可以寄望他愛她多久?女子的生境從來都是如此狹小。她生為隴右李氏的女兒,也可以不去作女子思及此處她心中驟寒,她想得到,元澈自然也想得到。 她仍是垂淚不語,他抬起她的面容來吻她。 六哥可還信我嗎?她問他。 信你。他眼中沒有一絲波瀾,我若不信你,自然會讓你知道。 她垂下頭來,她原不該作此問。 只是他忽然問,你可還信我? 我信你的,她輕聲答,我只有你。 他額頭抵著她,閉著眼嘆一口氣。信字之外,仍有許多無法言說。 以口說法,法不可說。以手示人,手去法滅。生滅之中,棲息著無常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