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乾安
五十九. 乾安
和中有何不足,使你不快? 兒并未覺其有何處不足。李璘面對母親的質問,并不愿多言。 如今攝政已死,而余黨初平,因而李璘尚未稱尊號,上下隨附者仍呼其世子殿下。攝政妃提起世子妃來,總是稱呼她的小字和中。雖名取自淑而和中,然而和中其人卻是相當跋扈的。攝政妃相信年輕男子應當最中意美麗熱情的女子,便在其母家諸甥侄中擇選了和中。 然而雙方并不和睦。不僅李璘對和中頗為疏遠,和中亦不滿于李璘的冷淡,常常叱打女侍,更常與男子結伴游獵以遣心懷,而李璘對此不聞不問,似乎并不在意。 攝政妃對兒子的冷淡并不滿意,再度追問。然而這十幾日間,你可曾與她相問候? 而今戰事初平,諸事無端,兒以為不應因兒女事荒廢軍務。母親連他的私事也一清二楚。他其實知道,雖身為他的親生母親,攝政妃并不十分信任他。自他的父親亡于兵亂,他的生母改嫁,多年來曲意逢迎于夫仇,卻再未得子女。而攝政多有新寵,其中便有那位亡于鳴州城下的慕容鐸勒的生母。 恪兒!攝政妃忽然低聲喚兒子。 今日兒當于郊野告慰父親亡魂,母親應及早準備。李璘對母親一時間的溫情流露無動于衷。 攝政妃聞言再不開口。李璘知曉,母親并不會出現在祭典上。王廷上下皆知,攝政妃十分懼怕先王的亡魂。時至今日,李璘并不想追究背后的原因。 戰后的天啟頗顯凋敝,處處可見灰白的焦墟。他騎馬獨行在天啟的秋風中,看著道旁人紛紛致禮,心中卻無多少大權得握的喜悅。如今的勝利,是烏仁將軍和攝政妃的勝利,卻不是他的。 他遙遙望見了為祭典樹起的幡微微搖動,胡僧的念誦亦隨風飄來。他的父親曾被梟首于天啟城頭,故而尸骨無存,又無墳塋,如今只得招魂以供祭祀。在城郊荒白的草場上,有十幾個跪縛著的人。其中一人身著囚徒的麻衣,須發皆已灰白,是他叔父的驍騎將軍高行遠。高氏是北方大族,而高行遠其人素來得慕容薩勛倚重。自慕容薩勛于夏末死于天啟之圍后,高氏攜攝政幼子奔于長州。烏仁率軍攻城時,高行遠于城頭頑抗,發七十一箭,七十一騎應弦而倒,以此神勇,竟以殘兵百人之力堅守數月。后李璘親自披甲攜軍士登城,長州城方破。是時,高行遠的兒孫均已戰死。 李璘幼年時,也曾見過高行遠。那時他將至中年,仍郁郁不得志,不過是西海汗麾下末流。而今天下盡識英雄,卻已是英雄末路。 將軍受此苦楚,是孤之過。今攝政已死,將軍為何仍自苦?李璘低身以佩刀割斷繩索,待攙扶其高行遠,后者卻堅拒不起。 人食其祿,而終其事。彼待我以誠,我答之以死。 將軍博學,豈不知識時務者為俊杰,通機變者為英豪一語?慕容薩勛固然于將軍有知遇之恩,而孤一心仰慕將軍高才,愿以天下相托,我心與彼心相較,又有何異? 老夫非俊杰,亦非英豪。不過是一迂夫,欲報效于知遇者而已。殿下自英明無匹,而老夫與殿下有殺子之仇,此仇夙夜難忘,老夫與殿下必不共戴天。言罷,竟奪李璘佩刀戮頸。李璘待施救時,已是血如泉涌,回天無力。 紛紛熱血拋灑于白草。慕容薩勛其人,竟有大將如此。失高將軍,是孤寡德而悖運。李璘立起身來。哀戚地注視著高行遠的遺體。 吾等欲報效于殿下,雖萬死而不辭!當中跪縛的一人,忽然高聲道。 李璘冷眼看過去,那人雖雙手就縛,卻低身叩首不已。孤記得你。當日孤率軍登城,小高將軍身死時,你為孤開了長州的城門。 臣感于殿下圣德,故棄暗而投明。 如卿所言,卿當報孤以死。今日戰事終平,望卿報于先王。 方才還高聲美言的副將撲倒于衰草之上。 此是大仇得報之時,他誅滅了最后一位叛臣,將天啟城踏于足下,而他心中并無一絲快意。主祭正在高聲念誦禱辭。 天際的層云被風撕扯成碎絮,當中并不會有兩只青灰色脊背的鴿子。 他所期望的自由仍遙不可及。 【登封十八年秋,上馳獵于西苑,坐騎為白狐所驚。上深惡之,敕國朝上下不得私蓄狐屬。十月,河陽地震。是年改元乾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