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焚宮之火
六.焚宮之火
【秋獵乃舊時南北盛事。自熙寧時王姬下降,更增風流會之說。秋獵固前朝一時之盛,今人雖貴多不知矣】 李瑽回西京后才見到自己的長兄。他在秦宮中長大,雖稱是皇室宗親的養子,其實是隴右李氏交付皇帝的人質。如今常見到長兄,他從未與她提及母親,她不免心頭郁郁母親牽念半生,至死未能再見愛子一面,而他似乎并不掛念母親。 meimei近來與六殿下交往頗多?李璟的青色西海馬走在李瑽的小馬栗子糖一旁。 太后娘娘吩咐六殿下照看我。李瑽低聲答。她未曾想大哥會主動提起此事,不免分外尷尬。在眾人眼中,她與寧王幾乎到了只求皇上賜婚的地步。 你可清楚這是什么意思?李璟一笑,小心駕馭! 李瑽一笑,似有些怔怔的。言語之間,幾支隊伍就逶迤笑鬧了過來。其中還有幾名艷冶美麗的女子,都是騎裝打扮,多是宗室的侍妾。 嘉祐,吾等前來搶親,快把你家的姊妹交出來!旁邊隊伍里,有人一馬當先奔出,揚鞭指著李璟身旁的李瑽。隨行的子弟發出爽快的大笑。 李璟一笑,橫過馬來,李瑽也不言語,向后瞥了一眼,眠月會意,一打馬自后方轉出來。搶我們小娘子,倒先跑過我的馬再說。 來人見是女子,已存輕視之意,不由躍躍欲試。請!讓姑娘一射之地! 眠月嫵媚嬌小,往往讓男子輕視了去。但北境女子馬上本領絕非等閑。不必!請大人與我一較高下。以遠處樹林為界,先返回者為勝。 一支響箭,兩騎自隊伍中沖出。初時眠月只是跟緊了對方,約過了半程,便加緊了速度。那男子本是想逗弄下這自告奮勇的小美人,眼看吃力,亦使了全力。兩馬奔騰,圍觀眾人喝彩不迭。 返程過半,眼看對方仍在自己前方半騎,突地一扯馬韁,那馬兒亦膽大得很,腳步不亂卻貼了上去,忽而一聲,眠月對著前方那馬吹了聲怪哨,那馬突然就亂了陣腳,讓過眠月的馬就慢了下來,腿一打結,險些把人都掀了下去。 那小妖女沖著我的馬耳朵吹了聲哨兒,馬腿就軟啦!那人狼狽不堪,自眠月馬后一射之地,忙忙奔了回來。 怎么的用歪招兒欺負人!快去給大人陪個罪。李瑽笑個不止,對著眠月佯怒。 眠月翻身下馬,斂著裙裾俏生生走到人前,深深行了個禮。小女子不懂規矩,望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勿怪小女子冒犯之罪。 對方見美人于自己馬前嬌聲謝罪,氣還未消,魂魄先蕩了三分,只得一笑了之。 呸,這樣人,活該修理他。眠月回過隊伍里,甩甩鞭子,向著那人悄悄啐一口。 我的好jiejie,多虧你替我擋一陣,李瑽不禁笑,你這身法,可得讓人記幾年的。 李瑽只在獵場外圍觀望。先是豹子,再是熊,后是斑斕皮毛的猛虎。當今圣上極喜歡圍獵猛獸,參與的各家紛紛帶出精心調教喂養的兇猛獵犬,展示自家子弟威風,以求博得龍顏一悅。 為卿謀一綠熊席,暖膝可以? 她回過頭來,見是元澈的伴當扛了獵獲的熊。 夜長暖足有貍奴。李瑽把自己馬鞍后的猞猁抱入懷里。她方遣眠月為她取衣物,李璟便不知去往何處,其余眾仆從見寧王來,也向一側回避。 他的馬靠近她,如此,吾愿為卿貍奴。元澈牽起嘴角,對她低聲道。 他突然說出這樣下賤的話來,直讓她臉頰飛紅。她坐直正色道:殿下自幼亦誦圣賢經典,為何如此調笑。 圣賢?元澈大笑,又道,本王專愛養只禿毛鸚鵡,教其誦讀孔孟。他低垂目光,美人,此刻西京,尚有許多女人想做我的貍奴。 她怒視他,他看起來卻十分認真。她松開手,她的猞猁輕盈地跳回她馬鞍后坐好。他平日亦曾調笑她,卻不似今日這般無恥,她只覺情勢古怪,躊躇間打馬轉身。 他的馬側身,攔住她的去路。 天色將晚,兩人立在獵場邊緣,相對無言。李瑽躊躇忐忑間,元澈忽地將她自馬背上搶了過來,縱馬奔了出去。他人靈敏矯健,馬又快,旁人攔阻不住。 風在她耳邊呼嘯,他把她置在自己馬鞍前,那是秋獵中男人給自己女人的位置。 她也曾坐在李璘的馬前,那時她是他寵愛呵護的幼妹。少年郎意氣飛揚,馬兒信步游走。涼州夏日的廣袤草場如湛綠的大海,兩人肆意倒在草場上,她枕著他的手臂。 我們倆在涼州一輩子,該有多好。 怎么不能一輩子?我跟父親母親說,我嫁了你,你不做我家兒子了,做我家女婿。在邊城嬌養的女孩并不懂何為閨秀的羞怯,只是天真地吐露情意。 我總有一天,要回北境去,找到我母親,給我父親報仇。 他從不對她細談過去種種。 你的仇家是誰呢?也去告訴父親,叫父親帶兵去抓他來,隨你處置就是了。 他只是望著天空許久,還不忘用手遮住她,不要曬壞了你。女孩咯咯笑著,偷偷搔他的癢。只有她這樣自然隨意地待他。他抓住她的手,將她按在自己懷里,仍止不住她那一串串笑,只好不住叫她:小麑!我的小麑! 馬蹄漸停。此處不知離獵場大營處有多遠。天色已暗,東邊一輪半月升上來,照得樹梢草尖露色冰涼。元澈將她抱下馬來,她如瓷偶人一般沉默,只是怔怔盯著他,似是整個人都魘住了。 元澈被她盯得不安,一時竟忘記正是自己搶了她來。 換一個人,該有多好,她如墮幻夢,似忘記了當下危險的處境,潭水樣幽黑的眸子終于低垂下來。林間常年落葉深厚,她一雙腳幾乎都陷了進去。 他亦低頭盯著她一雙纖足。她略不安地牽過裙角,向后略略退幾步,在深厚落葉中不免腳步踉蹌。 他自后擒住她,她驚呼出聲。卻只有林鳥和蟲鳴回應。他專心制止她的掙扎,嘉祐那般風姿,他的meimei果然亦很迷人。 她終于醒悟,寧王對她,滿是男人的欲念。 她無助搖頭,美麗的黑發四散飛舞。他如此放肆,卻沒有人保護她,她是父兄送給親王的一件禮物。而他只想提早品嘗下已屬于自己的小女子。 獵場的秋夜如此涼。華美織物與月光流動,衣物紛紛零落于地。少女肌膚裸露于月光之下,是世間無匹的美景。她的抗拒與他相比,弱小如風中秋葉。 她想要呼救,在他的侵犯下卻發不出嗚咽之外的聲音。她最后的庇護也已離身,她成了別人的獵物,勢必要受他的玩弄折辱。 母親!救救我她痛呼出聲,將她帶至這痛苦人世的母親已經離開,并不會回應她,而禁錮著她的人卻停了下來。離開他的支撐,她跪倒在林間落葉上,烏發被身。 你是叫了母親?他離開她,她的無助呼喚莫名中止了他的欲念。她對他的抗拒并非矯飾。她的屈辱和厭惡都是真的。 她是想求助于已故的母親,來消除那刻的恐懼與屈辱。 母親,多么陌生的字眼。他注視著她,她衣衫凌落,已經幾近赤裸,眼中盈滿淚水,神情冷漠地回視他。 她肌色透徹如月光,夜色里如妖似魅。仿佛心弦撥動,他的手指撫上她的唇,劃過她的頸,留在頸窩,指尖傳來的,是血脈的紊亂搏動。他閉目將她擁緊。 她的衣物被他的侵犯盡數污損,此刻不堪穿著,他只好以玄貂裘掩住她。 她安靜地坐在他的馬前,他那男子的體溫和熏香籠罩著她,馬鞍硌著她的身體,這極異樣的感覺卻令她平靜下來。 你很想念母親?他問。 她不回答,只是在秋寒中瑟縮得更緊些。 不知為何,此刻的她讓他想起幼年的自己,又令他想起自己那面目模糊的母親。那時的他徘徊于生母的殿閣之外。久不見天色的女人反不易衰老,被幽禁的瘋女人還同盛寵時一樣年輕妖嬈,赤裸之外,只以一件男子的玄貂蔽身。 母親!他隔著窗棱呼喚。 殿中人只發出小女孩似的一聲怪笑,嬌聲吐出一串北境語。 他為了那一聲母親受了責打。 他緩緩道:別這樣沉默,跟我說些什么都好。 她不知此語當作何解,只好繼續沉默。 待寧王帶著她回到獵場時,天幾乎開始放亮了。那時獵場邊緣多是李氏家臣,頗有幾人見到寧王用自己的玄貂裘將李瑽自馬上抱下來。幸而不體面的消息終是壓了下去。秋獵的隊伍逶迤回京,那之后便是皇城的秋宴。 秋宴后她直欲回家,而太后卻著意挽留。于是赴秋宴成了不得不盡的禮數。她滿心憂懼,躲在后面,穿身最不起眼的雨過天青色宮裝,發間除一支素面金簪綰起烏發如云,只埋了幾只珠花,唯有一雙墜子映得臉頰通明,不像尋常宮娥。她左右望去,女官和公卿世家的命婦們無不珠鬟玉鬢,便安下心來。 皇帝坐在宗慶殿最高最深處,身后只立著幾位內官,手里把玩著一只青璃杯,遙遙指示殿中。彼真國色也。高度和深度隔離了眾人的感官,使得眾人在宮廷秋宴這樣場合都難以判斷帝王的喜樂。 官家,那是臣妾的幼妹。李昭儀謹慎回答。 皇帝一言不發,酒杯停在唇邊,忽地飲盡,隨手將酒杯撂在案上。 內侍躬身,扶住杯盞,不作一言。階下幾人聞聲抬頭,卻見皇帝神色如常,內侍正低頭斟酒,便又重新沉浸入殿中樂舞中。 皇帝又飲盡杯中酒,神情明暗不明。如果今夜把她留下,或許涼國公是愿意的。他牽過李昭儀一只手,在她掌心里寫了一句話。 李瑽此刻渾然未覺,只低頭想著心事。 那枚金彄環在她心口隨呼吸起伏著,似有一根線牽走她所有思緒。三哥大約到瀚海關了,從此處到瀚海關究竟多遠,有涼州到西京那般遠?她暗自揣摩。 寧王的酒越喝越多,侍從不斷執壺添上酒來。他只定定望著她,她只作不知,低頭研究案上紋樣。她的大姊姊正坐在宮殿高處,向君王展露美麗的笑顏。 此刻殿內上演的是樂舞,細腰的胡女戴五彩披帛,手執酒杯,隨著琵琶聲舞姿翩躚,舞姬的臉因美酒而酡紅,濃麗的眼睛明媚如春光。歡宴的氣氛被歌舞和美酒催生出來,皇帝也轉過頭接受妃子們的敬酒。 秋宴一向準許人們醉飲而不算御前失儀,此時已有人喝醉了,踉蹌著起身更換衣服或出殿外散散酒氣,魏國公崔彥則一臉正色哼著一支胡曲,而梁王正握著一個宮娥的手低笑,給她起波斯名字。對面的寧王似乎酒力不勝,搖晃著站起身來。他經過她身邊時,卻突然低聲疾道:快離開!快! 李瑽不解,但寧王不像在玩笑。她一立起來,身旁宮女似是早有預備,便執手將她半架半扶了出去,似是為貴眷的醉態遮掩。 昭儀在高處瞥見那宮女攙著李瑽向偏殿去,似是去更衣,她冷眼看了片刻,并未開言。 六哥呢?胡姬的舞蹈更熱烈,皇帝突然興起,白狐兒何在?寧王的坐席空著,旁邊趙王正與一廷臣談笑。 陛下,六哥應是醒酒去了。趙王恭敬回答。 皇帝已有些醉了,道:小白狐兒不在,那么大白狐兒該替他舞一曲。 趙王是梁皇后撫養長大的皇子,與胞弟不同,白狐兒這稱呼絕少落在他身上。臣舞技不佳,恐污圣目。 朕的眼睛結實得很?;实凼疽馍磉吺绦l將佩劍解下遞與趙王。 要看五哥的舞,臣的眼睛恐不夠結實!大殿低處,寧王突然走出,似是醒酒后又換了身上裝束,穿過殿中歡歌樂舞的眾公卿,徑自向前接過佩劍。還是臣來為陛下舞一曲吧! 宗慶殿建在皇城高處,李瑽自偏殿離開,沿著其下幾百重流水階向下,淙淙珠玉之聲隔絕殿內樂舞歡樂。李瑽行在階上,那宮女還在旁跟隨著她。她只著了雙輕軟的緞鞋,踩過冰涼的玉階悄無聲息。流水濡濕她的裙角,涼意漸漸沁入。沒想到外面這樣涼,李瑽回頭看宗慶殿的燈火,那明亮溫暖的顏色,盛著人們放肆的歡樂,是雕刻成山的香料燃燒的光亮。 讓她離開時,不知何意,寧王指她鬢畔,似有憾意:少見這樣好的頭發。 何時她也得這等稱贊了?她的手停在自己耳邊,耳珰打在頰邊沙沙作響。向來女子儀容重在烏發娥眉。而她在庶出姊妹的頭發都長過腰時,還是個黃毛丫頭,一頭亂草任奶娘用了多少核桃油首烏膏擦過皆不管用。嫁人時都挽不住頭發可怎么辦呢,奶娘常忍不住擔心。那時她便撒嬌滾在奶娘懷里,笑嘻嘻說不嫁人不嫁人一輩子陪著阿娘。老奶娘總撫著她的頭,笑:我們小娘子就是嫁了人,老婆子也要跟著去的。她小時候說不清話,只趕著奶娘阿娘阿娘地叫,長大了也沒改過。相比之下,她與母親相處的時間卻少,她記得每日奶娘都會立在門下向母親回話,講她如何不肯吃飯,如何淘氣,如何不歇中覺又咳嗽,而她被阿娘打扮得像個絹扎的小人,老老實實坐在母親身邊,享受那稀罕的與母親共處的時光。 廊下是淡淡的藥香,小銀銚子咕嘟嘟響著。她看著銀白的蒸汽升起,新奇得咯咯笑,母親隨手撫一下她的頭發,蹙眉輕聲道:再給姐兒喂點山核桃。她的母親說西京官話一直帶著北境語調。那時她已病得很厲害了,李瑽回想。如她母親那般驕傲的人,一生卻無比痛苦黯淡。長子被丈夫送作人質,當做眼睛來珍愛的次子傷成殘廢,最小的女兒一點也未繼承她的美麗,還奪走了她的健康。 她的母親沒有等到她及笄的日子,阿娘也在年終去世,她遲來的美麗卻自那時起漸次綻放。如今哥哥也走了,只有她獨自守著青絲如水,隨歲月漸長。 寧王堅令她離開殿內,卻未告知她該去哪。 而她身后,嘈雜呼喊聲穿過潺潺流水聲涌過來。李瑽回頭,宗慶殿的光芒突然變得異樣明亮。那樣妖異的圖景令她怔在當地,不能移動分毫。金色的殿脊上升起妖艷的色彩,割裂平靜的夜空,熾烈光芒吞噬掉清冷月色。 分明是火。 自殿前銅皿堆積的香料燃起,燃燒的鮫綃簾如火蝶被風吹散,所觸之處無不焰起。朱紅楹柱轟然起火,火勢連結上沉重的殿門,酒醉的公卿倉皇出逃,盤盞碎裂一地。nongnong的酒氣和焦氣在殿內沖撞,夾雜著異樣的火油味。殿中巨響,吃不住火焰啃噬的殿門轟然倒下,將逃生者封在門內,一人躲閃未及,登時被擊中斃命。 殿內宛如火海。女人們驚惶的呼喊聲凄厲,四處撕心裂肺的護駕自殿角響起。禁軍還在幾百重階下,無主上命令,此時誰也不敢貿然沖上去。 蠢材還在等什么!有一人推開眾人沖了上去,眾人群龍有首,迅即自流水階沖上殿去,此時宗慶殿的殿門已如赤焰地獄的入口,nongnong煙塵自內翻滾而出。 李瑽的五臟六腑開始攪動,腳下一方土地也瘋狂地旋轉著,抽走她所有的氣力。此時禁軍已經將宗慶殿團團圍住,殿外眾人一概不得靠近。 絕望的哭喊夾雜嘶吼傳來,她的聽覺卻出乎往常的敏銳,她聽見琵琶落在地上摔碎的聲音,還有火油的吱吱聲,還有女人的歌聲和哭聲。身后宮女拖住她的手臂將她拽離,她又隱隱嗅到沒藥的香氣,像身處一場北境人的葬儀。 就像他們在燒她的母親 烈火焚噬殿梁的貪婪聲響在她耳中越來越響,淹沒了其他聲音。 她身后,一架救火的水車倉促中架起,水擊在燃燒的宮殿之上,升起青色的煙。宗慶殿的門窗乃是海上機括所制,堅固異常,此刻卻成了施救的死xue。宮苑中的古樹迅即被鋸倒,此刻權充作攻城的羊角錘使用,每一次撞擊,都伴著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此是人禍。那些舞姬的琵琶里貯了nongnong的火油,在殿前香料山被引燃后立刻摔破在地,又有火油被亂中潑灑在殿中梁柱之上,觸火即燃。內殿門的鉸鏈著火前就已被撬開,僅用木楔固定,木楔被火燃盡后,殿門便倒下封住內殿,而外殿門已在亂中被人從內用銅鎖鎖死。 任誰也不得不膽寒這用計之人的狠毒。 此刻行刺的舞姬已被御殿侍衛格殺,尸身狼藉于地,幸存的侍衛皆拱衛在殿中最高處,此處幸無火油濺灑,活命的人皆在此,亦大多經火氣熏烤而神志不清。 只有皇帝一人完全清醒著。身邊是幾近昏暈的李昭儀。 他眼光掃過大殿,他看見一身血的寧王跪著,低頭把酒澆在傷口之上,一支短硬的黑色箭簇穿過了他的左肩,離要害恐怕只有寸許;他看見三歲的金城公主已經死了,她的母親梁修儀還在死死抱著她。 上天果真寬容,這一場鬧劇,毫發無損的只有他一人。 撞擊的聲音越發震耳欲聾,震得燃燒的梁木簌簌下落,火焰的舔舐使華美殿宇變成修羅地獄。精銅的鉸鏈在禁軍的沖擊下吱嘎作響。孤獨的帝王突然緊張起來,這聲音,多像他的沖城錘打破啟天門的那次,將及廿十年華,他與他的將士,瘋狂地撕開禁宮的咽喉。 先前的那小女子的存在仿佛在提醒他,他永遠不再年輕了十六年,她來到這世上的年月尚不如他坐上御座的年月長。 火焰讓他虛弱,沖擊聲越發震耳欲聾,想必那最堅固的鉸鏈此刻也只懸于一線,他重新擺出最冷靜尊貴的帝王姿勢,御座裸露的邊緣輕輕硌著他的后背。 他的手本能地握緊他的佩劍,汗水激起金屬的腥氣。 殿門在最后一次沖擊中倒下,水車激起的水隨即沖入殿內,青煙混然騰起,禁軍刀劍的光刺過濃煙反射過來,秋夜的空氣如游龍沖進殿中。 他的脊背略微離開御座,想要看清來人的面貌。他未聽見女子腳步在金磚地上的聲響。 只有金城公主的尸體獨自臥在地上。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不是一支足以與禁軍抗衡的軍隊,只是一個女人,手執著一把鯊刃瞄準他的心口,只四寸許,卻足夠取人性命。 陛下小心!隨著呼喊的是寒刃出鞘的錚鳴,階下禁衛已顧不得君前大防,向著皇帝撲了過去。 那青色的刀鋒因這一撲之力,堪堪切過背上的織金脫了出去,錚地一聲打在金磚地上,滑向數丈之外梁修儀此刻失去利刃便如蛇失了毒牙再不容她閃避,間不容發,皇帝出鞘的劍一道虹光刺透了她的衣袖,將她釘在御座之后。 此刻的梁修儀全不像一個剛失去女兒的母親,如妖女般披發被面,額角唇齒間滿是鮮血,破口大罵不止:殺兄弒父的禽獸,逆賊!黃泉不遠! 二十年竟也不夠遺忘,梁氏這樣懦弱的家族竟也有忠誠執著之人。某些血脈總能出乎他意料。 原來你這樣抄經彈琴的手也能殺人?;实鄣拿嫔珔s出奇的平靜,不過你太蠢,白送了金城的性命,他看著地上臥著的小公主,朕一向最喜歡這孩子。他看著梁修儀由唾罵變成聲嘶力竭的哭喊,看著她的淚水與血一起流下來。 女兒我的女兒你殺了我,殺了我!殿中只剩下女人的悲吼聲和滴水聲,沒有人說話。夜風掠過,燒焦的簾幕如黑色的蝶飄舞。 皇帝轉過頭看向先前撲上來的禁衛。那是他的御殿正三位親衛,一個他很熟悉的少年人。 這是登封十六年的初秋,李瑽十六歲。多年之后,西京人也難以忘記那時撕裂天空的大火。大火焚燒珍貴木料的香氣,足足縈繞了一個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