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狂沙鎮沒有日子，大漠也沒有四季。

    馬匪王死了，日影最短的那天便不做數了，只剩下沙柱升起算是一年的開始   ，其余便統統不計。

    如何知道沙柱什么時候出現？方小乙問老漢。

    看風。老漢抽著煙，緩緩吐出一個煙圈：風刮得多了，沙柱就又要來了。煙灰自然地落下，老漢望了望門外的艷陽，自言自語道：最近風多了起來。

    大漠里的風來去無蹤，方小乙和洛七兩個外鄉人自是沒有本事判斷。方小乙給洛七做了一根拐杖，每每風和日麗便扶著她下樓，搬個凳子，坐在老漢客棧的門前，曬著太陽，和狂沙鎮上來來往往的人目光相接，卻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大風刮起，他們才和其他人一樣躲進屋子里。

    方小乙每天仍是挑水、劈柴、喂馬，晚上伺候洛七沐浴。只是多了練劍、練氣的事項，每天至少要花半天工夫。老漢數時間只是冷眼旁觀，只有一次，他搖搖頭，對他說白費力氣。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大漠里的風漸漸多了，洛七曬太陽的日子越來越少，連續十個大風天之后，才終于又迎來一個無風的日子。

    那天街市上也活躍了起來，洛七坐在凳子上曬太陽，看著忙碌的人群，一旁的方小乙正凝神聚氣。

    沒過多久，洛七遠遠就看見一輛鑲金帶鉆的豪華馬車緩緩駛入狂沙鎮。趕車的車夫身材高大魁梧，眼神卻是空洞洞的，手上戴著兩副巨大的鋼圈護手。車后面跟著幾匹高頭大馬，上面坐著身披金甲、頭戴金冠的武士。馬車隊進入鎮子，鎮上的人停下手中的活計，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這行人。

    車行到街心處停了下來，門神一樣的車夫跳下車來，開了馬車門，恭恭敬敬地立在一邊。

    洛七和鎮上的人一樣，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輛馬車，只有方小乙仍是閉目凝神，對街上發生的一切仿佛都沒有感知。

    車里下來一個人，這人出現后目光立即鎖在方小乙身上。洛七打量著他，那人一張闊臉，面容俊朗，臉上明明帶著笑，卻毫無親切之感，眉宇間帶著自負與威嚴。這人也著金甲、戴金冠，與那些武士唯一不同是身后多了件血紅的披風。

    洛七輕輕碰了碰身旁的方小乙，方小乙緩緩睜開眼睛，接著便起身，正對向那人。

    那人卻將目光從方小乙身上移開，轉向洛七這邊，在她臉上停留下來，笑容更顯意味深長，接著便開口道：誰殺了馬匪王？音量不高，卻像是灌入雙耳似的。

    你就是洛神？方小乙看著他問。

    那人的視線仍停留在洛七身上，笑著說：你們不是這里的人，才能殺了馬匪王，我是大漠的主人，必須要給大漠交代。說完才重新看向方小乙。

    方小乙默默從腰間抽出劍來，徑直走到與洛神幾尺開外的地方，將長劍橫在自己身前。洛神仰起頭，看了一眼高懸的太陽，他雙手垂立，全身上下都是空當，與方小乙的戒備姿態截然不同。

    方小乙忽地大喝一聲，挺劍向洛神刺去，直取中路，臨到洛神胸前，劍尖突然上挑，撩向咽喉要害處。這一下變招迅速無比，洛神卻仍是立在原地，眼見劍尖抵在他咽喉，原是躲閃不及，卻見他突然一個后仰，雙手撐地，不但避開這一擊，還借著地面的力量將身子彈了出去，雙腳踹向方小乙下巴。

    方小乙急忙后退半步，調轉長劍準備再攻時，發現洛神不知何時身子騰到半空中，在空中一個倒立，自上劈下一掌。

    這一下帶著十足的內勁，掌風逼得方小乙不得不揮劍抵擋，用劍氣化解這一掌的勁道，待他再次調整好姿勢后，洛神已穩穩落地，身法之快，更甚于方小乙的變招。

    方小乙重新擺好劍架，方才搶攻不成，他便知對方功力深不可測，當下凝神聚氣，洛七見他劍尖微顫，便知他將內勁注入長劍。接著便見他挺劍上前，一柄長劍在他手中如游龍穿云，瞬息之間便從不同方位連續擊出，招式迅捷無比，遠遠望去仿佛繁星點點，灼灼星光隨持劍之人的動作在空中上下飛舞，電光火石間便將洛神籠罩在劍芒之中。

    洛七屏息凝目，見方小乙每一劍都疾刺洛神要xue，劍招極快，尋常人原是避無可避，卻沒想洛神身法更快，堪堪數十劍竟無一劍碰到他衣襟。斗了一陣，方小乙出劍速度慢了下來，洛七心下一沉，知他氣力行將耗盡。

    她看向洛神，他卻是目光炯炯，仍是精神煥發的樣子。她眼前忽地閃過一片紅影，接著便見洛神劈出一掌，令方小乙后退連連，不得轉攻為守。洛神不僅身法詭異，招式就連洛七也從未見過，一拳一掌總是出現在不可思議的方位，縱然方小乙手中有劍，卻無半點優勢。

    洛七突然想到，這人與傳說中洛神圖的創造者洛神同名，莫非并不是裝神弄鬼？想到此處，她拄著拐，緩緩向前走去。

    方小乙臉色發白，突然瞥見洛七正向這邊走來，他咬咬牙，將最后的力氣注入劍尖，奮力向洛神刺去。

    洛神微微一笑，伸出二指，夾住了劍尖，霎時間方小乙感到手臂上傳來千斤的力道，竟不能動彈半分。

    黃豆大的汗滴順著額頭落在黃土地上，他不敢看洛七，正當他準備閉上眼睛等死時，洛神卻放開了他。手臂上的壓力驟減，方小乙覺得心中一松，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我讓你來當狂沙鎮的新主人，怎么樣？洛神笑著對他說。

    方小乙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又看向洛七，她停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聽到這句話，也是一臉困惑。

    你是狂沙鎮的新主人。洛神還是笑著，又重復了一遍。

    方小乙將目光收回。突然，他搖了一下頭，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他不住地搖頭，最后將長劍插進黃土里，抬起頭，盯著洛神說道：你想讓我變成大漠的人？

    洛神看著方小乙的目光漸漸地有些溫柔，他輕聲說道：你現在可以不做決定。他轉向洛七，口中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說完，就轉身向馬車走去，走到車門前，停了下來，看著方小乙和洛七。

    洛七一瘸一拐地走到方小乙身邊，兩個人互相攙扶著，看著洛神問道：你要讓我們去哪里？

    洛神笑笑，指了指方小乙：他一個人，我的車沒有第三個人的位置。說完，就有兩個披著金甲的人從后面出來，來到方小乙身邊。

    洛七用拐杖攔著那兩個武士，看著洛神道：我也要去。

    正僵持間，就見英子牽著那匹方小乙每天都喂的馬走了過來。她默默地將韁繩交到洛七手上，又走到方小乙身邊，從懷中拿出幾個貝殼，握住他的手，將那幾個貝殼放在他手心里。

    方小乙看了看倚在客棧門口的老漢，老漢仍是抽著煙，冷冷地看著他們。

    狂沙鎮是不報恩的方小乙突然笑了起來，說了這么一句，他摸了摸英子的頭，從洛七手中接過韁繩，牽著馬向洛神的馬車走去。

    待洛七上了馬車，一隊人緩緩駛出狂沙鎮。洛七與洛神面對面坐著，二人四目相對，洛神笑著問：你們是如何來的？洛七只是盯著對方，并不答話，洛神也不再多問，一路上并未再多說半句。

    馬車停了下來，方小乙翻身下馬，扶著洛七下了車。兩人雙雙向前看去，一座高聳的宮殿映入眼簾。宮殿用大理石建筑，上面雕飾著眼花繚亂的裝飾，在紅色太陽的照耀下發出五光十色的光芒。宮殿前放著一個巨型沙漏，上半部分的沙子已經所剩無幾。

    洛神指了指沙漏：一年快要結束了。他看了眼那座宮殿，對二人笑著說：歡迎來到洛神殿。

    方小乙和洛七隨著眾人進入宮殿，他們的腳下的路面是玻璃做的，底下都是游來游去的魚，這些游魚形態各異，方小乙從未見過。進入大廳，只見中間有一個小小的湖泊，上面有著一座石橋，石橋通向湖心的小島，島上有幾只仙鶴正在啄湖里的魚。

    方小乙看著腳下的游魚，突然想起自己每天打三桶水的日子。眾人穿過大廳，來到一間寬敞的房內，中間擺著一張金色的木制長桌，周圍圍了一圈座椅。洛神拍了三下巴掌，像變戲法一樣，立即出現十幾名侍從，手上拿著佳肴美酒，頃刻之間就將那張長桌填滿了。

    方小乙與洛七對視一眼，并不落座。洛神倒了一杯酒，端到方小乙面前：馬匪王死了，我讓你當狂沙鎮的新主人。

    方小乙卻不接那酒杯，還是搖搖頭：我不愿意。

    洛神仍是不改笑容，端起酒杯自己飲了，又倒了一杯酒，還是端到方小乙面前：為什么不愿意？你成了一鎮之主，狂沙鎮的人的生死全憑你定。只要是狂沙鎮主人訂下的規則，他們就必須要遵守，就像馬匪王每年讓他們交祭品，。

    方小乙仍是不接酒杯，盯著洛神，說道：馬匪王根本沒把他們當人。

    洛神仰天長笑，再次喝干杯中的酒，接著又倒滿。第三次遞到方小乙面前：狂沙鎮的人本來就不是人，你竟然把他們當人？他嗤笑一聲，繼續道：連他們自己都不拿自己當人，他們是大漠的奴隸，世世代代只需服從主人。他沉吟一下，又說：當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善待他們，給他們水，讓他們好好活著，你是主人，由你來決定一切，怎么樣？

    方小乙說：我只想知道要如何回去。

    洛神目不轉睛的盯著他，良久，才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們是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只是你們恐怕回不去了。

    方小乙沉默不語，過了一陣，他突然奪過洛神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