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通電話
11 一通電話
季燦燦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頭疼得快要裂開。 記憶還模模糊糊停留在送方晴進出租車的時候,后來再睜眼的時候好像是在車上,而徹底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躺在自家床上了。 身上穿著的還是前一天的衣服,飄著一股一夜過去都沒散盡的酒氣。 她扶著腦袋有些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摸到了客廳,餐桌上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買的烤蛋糕和牛奶,一旁還放著張自己毫無印象的字條。只是還沒等她看清上面寫得是什么,手里的電話又響了起來。 是魏鳴。 他聲音里帶著一層隱隱約約的疲憊,于是季燦燦也驀地想起,他昨天晚上似乎也出現在了酒吧。 醒了嗎? 魏鳴?嗯,剛剛醒。 她看著手里的字條,有些猶豫地問道: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來的嗎? 電話對面魏鳴的聲音頓了一頓:嗯,我提前買了點早餐,放桌上了。 季燦燦聽他這么說,第一反應是下意識地回想自己昨晚有沒有干什么發酒瘋的丟人事。只是不論她如何搜刮記憶,昨晚的情景還是像被整段截去了一樣根本想不起來。 最后只能有點慫地問:我昨晚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沒有,你只是醉得沒什么意識了,所以我叫了出租送你回家而已。沒什么別的事,也沒有麻煩到我。 她有點愣:哦哦,那謝謝你送我回家。 嗯,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擾你了。 魏鳴沒有再多說什么,像是時間有些緊迫一樣迅速地切斷了電話。而季燦燦看著餐桌上的東西,也明白自己這傻既然都已經犯了,那現在再后悔也沒什么用,一時間倒有種自暴自棄到了極點才有的豁達。 她聞了聞自己身上的衣服,很嫌棄地皺了皺鼻子,最后還是決定吃早餐前先把衣服洗了。 == 雖然每當想起自己當晚逞強喝下了那杯果酒的錯誤決定,她就不免有些想捶胸頓足。但接二連三的工作安排壓得她連私人時間都不太有,也就不怎么會因為回想起那些尷尬事而在半夜腳趾蜷縮了。 與柏林愛樂合作的那張專輯,錄音地點定在了柏林一個由廢棄教堂改建的錄音工作室里。 為期一周的錄制工作循序漸進,最后比預定計劃還提前了一天完成,多出的時間則額外錄了一些備選的版本。 她是第二天一早回D城的航班,但也還是空閑出來了一個下午,于是打算去拜訪一下居住在柏林且與她許久不見的老師安德森。 仔細想想,她離開柏林將近五年左右的時間,雖然與安德森還是一直保持著聯系,但確實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碰個面。盡管她有時也會在柏林舉辦演奏會,但安德森本身也有指揮的工作,兩人能湊出個見面的時間都十分困難。 這次她本也沒抱太大的希望,但發了短信問他,對方竟正好因為需要調整狀態而休了一段時間的短假。 而季燦燦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比上次見面的時候又蒼老了許多,先前灰白的發都已變為銀白,只是精神氣還是與以往一樣的足。依舊是那個在她作為替補出席的那場音樂會結束之后,在后臺突然叫住她的人,那個在她職業生涯上給予了莫大幫助的老師。 他一見到季燦燦,便又恢復了那個話癆的老樣子,從他們相識的第一場音樂會開始說起,一直嘮到了季燦燦近些年在歐洲舉辦的那一場場演奏會上的表現。 而當提起她最近在D城音樂節上的那場的演奏時,安德森夸著夸著,就不知怎的突然開始慫恿她當場再次演奏一遍,好給她挑挑里面有什么毛病。 他家廳里就有架琴,而對于季燦燦而言,給安德森演奏的機會本身就是求之不得,又哪里會拒絕他。 我這次跟柏林愛樂的錄音也有錄這首,您要能看看效果那就更好了。 演奏的還是那首拉赫馬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 安德森聽畢,把那份她演奏前遞給自己的譜子又攤在鋼琴頂板上,就著譜子一點一點給她講解自己的意見。只是等翻到最后一頁,才發現下面還壓著本別的譜子。曲子雖然還是同一首,卻既不是鋼琴譜也不是總譜,而是小提琴與鋼琴的合奏譜。 季燦燦見他盯著翻到最后一頁的譜子若有所思,便探頭去看了一眼,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 啊我怎么把這份譜子也一起帶過來了是之前排練的譜子。 安德森聽得有點疑惑:怎么會有機會用到這個? 季燦燦很誠實地回答:之前樂團出了點事換了人,所以排練時間不太夠,我有個拉小提琴的朋友就幫忙改了份譜子,然后陪我練了一段時間。 安德森頓了頓,然后猜測般地問道:是魏鳴嗎? 這次輪到季燦燦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 您為什么會知道? 安德森看她這反應,也知道自己是猜對了,笑著回答:這么點時間就能做到這種事的小提琴手,在我的認知范圍里就沒幾個,何況我也知道上次跟你合作的是哪個樂團。 季燦燦于是反復咀嚼了一下他這句話里的情緒,接著問道:您認識他嗎? 聽見她這句詢問的時候,安德森的雙眸中一瞬間盈滿了一種近乎懷念般的情感,就像明明身在此時此地,卻又突然回到了過去的某一段時光里一樣。 他之前在柏林愛樂也待過半年時間,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優秀的小提琴手。 只是他話語里帶著的那絲遺憾,卻又如此赤裸而不加掩飾地表露出來,甚至說得上是有些唏噓了。 而事實上,季燦燦并沒有聽魏鳴說過他的這段經歷,也沒有在這次與柏林愛樂的錄音過程中見到他。也因此哪怕安德森并沒有作出任何額外的解釋,她也在這個瞬間理解了他語氣中那份遺憾產生的緣由。 于是她最終只問了一句:他是自己選擇離開的嗎? 安德森略微沉默了一會,然后像是想要打破這份突然凝重的空氣一樣,語氣里多了點刻意為之的輕快,笑著對她說道:你這問的,怎么每一句都戳中我傷心事。 他頓了頓,接著說:我還因為這件事罵過他呢,畢竟這種有著這種級別才華的人,誰不希望他們永遠都不要受到旁的事物影響,而能夠一輩子專注于探索他們這個領域的頂點呢。如果不這樣,都有點對不起他們的天賦和努力了。 只是我也知道,這種想法也不過是我強加給他的。畢竟只要還活著,還在與這個世界的人和物產生聯系,就會受到來自他們的羈絆和束縛。我覺得魏當時只是在他的處境下,做出了他認為正確且負責的選擇而已,我無法去責怪他。 他這段話說得有一種如同在回顧一個人一生般的厚重感,只是情感卻由一開始的不解甚至憤怒,最終轉為了一種發自心底的釋懷。 季燦燦突然想起魏鳴在后臺時,那雙緊握的,蒼白到發青的手。 她不知道魏鳴是怎樣做出這個決定的,他所可能經歷的掙扎和進退兩難,也不是她站在旁人的立場上就能夠感同身受或加以評判的。而對于一個依靠自己的意志做出決定的人,甚至連表示遺憾都是對于他的侮辱。 她凝視著安德森那副不知藏了什么情緒的面容,最終還是說了一句:但是我覺得他現在在向著更好的方向發展,您不用太擔心了。 安德森笑笑:希望是這樣吧,我也不希望再看到他拼命折磨自己的樣子了。 回去的路上,季燦燦一邊回想著今天與安德森的那段關于魏鳴的對話,一邊檢查著第二天去機場的路程。 而也正是這時,她的手機突然響起,是一個自從她來到德國以后,就沒怎么再見過的國內號碼。 舅舅? 她有些不確定地問了一聲,接著便聽到對方那可能是因為信號不好而斷斷續續的低沉聲音。 燦燦,舅舅有些事情要跟你說,是關于你的mama。 那段通話持續了大約十分鐘,中間還被無數次突如其來的沉默所打斷。只是當季燦燦掛斷電話的時候,腦子里已經沒有今天上午的錄音和下午與安德森的那場見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她并不熟悉的,用于描述病情和病程的醫學術語。 她想起安德森所說的,魏鳴所受到的來自外界的羈絆和束縛。 那時她只當這是一個萬般無奈下的妥協,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又突然覺得那可能也并非是一種被迫的選擇,而只不過是一個經過深思熟慮后的,再普通不過的決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