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
可憐
那一日下大雪封了山路,聽說東邊的礦山一條出山的路給壓塌了,周圍好些人家帶上家里的鐵鍬、鋤頭幫忙去開路。李存根趁著機會回來了一天。沒待多久,早上到家,中午吃完飯就準備回去了,阿福嬸從小路上過來,跟阿媽閑話。 那一整天阿媽臉色都難看的很,第二天李存根也回來了,帶著花兒一起。小花兒焉頭巴腦跟在后頭,默不作聲,阿媽把花兒拉進房間去說話,好半天才出來。 過了兩天阿嬌才從英子那里得知發生了什么。李家村有文化的人家不多,村頭一戶前些年搬來的趙姓人家,那家的當家人識字,為人和藹,總有許多逸趣橫生的故事,逗得附近的小孩子都愛往他家里去。 也算是個正經的營生,村里干部看他能說會道、知書達理,將他聘了去中學當語文老師。有時候放假誰家孩子愿意補習也到他家里去開小灶,男孩子不愛學習居多,放假玩的時間都不夠,基本沒多少人去上課。 村里好些女娃輟學早,要幫著家里分擔家務,照顧弟弟meimei。就算兄弟成績稀爛,逃課闖禍啥都干,家長也不會換女孩子去上學。陳嬌之前就見過一個,花兒還跟她說過來著,大妞爹媽供不起,她學習比她家兄弟還好。 大妞經常背著一歲大的弟弟上山放牛打豬草,頭發亂糟糟,穿的也不是很好,一看就知道家里不怎么景氣,英子卻說她有三個兄弟都在上學。趙老師講課的地方就在他家院子里,村里女孩子都會抓緊時間一天干兩天的活,擠出時間去聽他講課。 冬天天氣不允許,趙老師就把院子旁邊空下來的牛圈改裝成一個簡單的教室。前段時間放假開始補課,大妞就在窗戶底下看他們上課,趙老師原本是不理會她的,還叫她趕緊回家去,不要耽誤他們上課,大妞一直賴著不走,后來就不理會她了。 英子冷笑一聲,用牙齒咬斷線頭,還以為那姓趙的好心,哪里知道人有這么齷蹉的心思。 這世上行走的人表面看著端端正正,誰也不知道到底哪個是披著人皮的畜生。大妞能好好聽課了,甚至悄悄挪到擋風的后門跟前,趙老師也不會管她??墒窍抡n之后,大家都走了,她留下來幫忙收拾,有時候就會收拾到趙老師的屋里去。 紙是包不住火的,大妞媽在發現女兒懷了之后,不到半個小時就了解了全部前因后果。在家里又哭又罵,罵女兒蠢笨,罵趙老師不是人要找他拼命。大妞爹坐在門檻上抽煙,突然站起來抄起柴刀沖出門,半路被大妞媽攔腰抱住,你去!你去找他拼命,閨女還活不活,全家還活不活哇。 這個事兒太不光彩,大妞媽不敢往外頭說,自己悄悄去鎮上買了墮胎藥。大妞太小,才十五歲,一副猛藥下去險些一尸兩命,給送到鎮上住了半個月醫院才好起來。 事情就這樣傳開了,陳嬌悵然若失,覺得大妞太可憐,還是個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孩子。她就是想多學點知識啊,有什么錯被毀掉人生。英子也嘆息,說是一碗藥下去大出血,她爹媽還不想送醫院呢,就怕給人知道了丟人,都怎么想的?;钌囊粋€大閨女。 大概也沒有想那么多,沒見過這種事,事到臨頭慌了陣腳。陳嬌是知道的,這些山里人與其說他們有壞心,不如說見識少,目光短淺,遭遇大事總想不到前頭,都是沒受過教育的弊端。 花兒也在趙老師那里補課,阿媽聽阿福嬸說完大妞發生的事情,趕緊叫李存根結束了花兒的補習。多交的錢不要了,以后的課程再也不會去。 陳嬌心事重重回了家,李存葉也在,拉著阿媽在罵她丈夫。之前就回家哭訴過,小安爹跟他那個大嫂不清不楚的,我也給他家里養了兒女,吃里扒外的,從來不會向著我說話,一見那夾不住腿的sao貨,魂兒都沒了。本來年年都是二房吃虧,他大方得很,不爭不搶的給人家拿大頭,家里沒糧了他倒死皮賴臉上那屋里去吃。我們孤兒寡母在家里餓死嗎?我造什么孽嫁這么個沒用的,還好意思打我,再也不回去了 陳嬌聽了個大概,阿媽也氣,只是不好跟閨女一起罵,就陪她哭,哭娘家沒本事哭她命苦?;▋涸诖皯舾聦懽?,端端正正坐得筆直,之前她寫作業喜歡趴在桌上,眼睛黏在作業本上,陳嬌提醒了一次她就記住了。 阿媽跟jiejie再大的聲音都沒聽見似的,一筆一劃很是認真,陳嬌坐到她跟前才抬頭看了一眼。陳嬌抱著膝蓋,望著窗戶外頭大雪映襯著明亮的青天,花兒溫吞著拉住她的手。 陳嬌心不在焉,有氣無力朝她笑了一下,花兒的字越寫越好了,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學,去大城市念書。 花兒靦腆地抿唇,有點不好意思,落寞道:阿姐,大妞要嫁人了。 陳嬌思緒飄回來一點,大妞那個情況,方圓都知道了,同情有之譏笑有之,在當地名聲算是毀完了,這么快?要嫁給誰啊。 我不知道,聽她說離這里很遠,比我們上學走得路還遠。我昨天去看她了,她爹媽不讓我們跟她說話,我俏俏從房后頭找她的,她一直哭,說想念書想跟我們一起。 陳嬌心里突突一陣刺疼,想不到怎么安慰花兒,握著她的手將自己的溫暖傳遞過去?;▋侯D了一下,阿媽說學校的老師都不正經,明年不讓我去上學了。我什么也沒干,趙老師拉我手我都躲開了。 花兒,趙老師真拉你手了?除了拉手,他還對你做其他事情嗎?陳嬌有點嚴肅,不好問得太露骨,小孩子純潔的心靈不該讓那些臟污事污染。落后的地方落后的性教育害死多少人。 花兒被陳嬌情緒感染到,不由也有點緊張,沒有,我從沒去過趙老師屋里,一下課就跟他們走了。阿媽已經問過了。 陳嬌給她科普了一點男女之別,教她怎么保護自己,以后發生這樣的事要第一時間跟家里說。 花兒點點頭,記住了。阿姐,我不想輟學,阿媽不讓我去了,哥哥也不讓我讀書怎么辦? 不會的,你哥會支持你的。這話自然而然脫口而出,說不出來自己哪來對李存根斬釘截鐵的信任。 阿媽以前經常說,他們這些窮苦人家生來便該是受苦受難的,日子艱難不好過是應該的,一旦交了好運,反而心里慌亂踩不著低。從小受這樣的教育,家里的孩子怎么會有自信覺得自己獨一無二、我命由己。 李存根沉默逆來順受的性子就是最好的解釋,可是對待花兒,他一直抱著一種期待,似乎將自己不能實現的愿望寄托在花兒身上一樣。他未能完成的學業,絕不會讓小花兒也懷著遺憾輟學,他對大城市避如蛇蝎,卻鼓勵花兒一定要考出去。 這個meimei是他不能宣之于口的希望與榮光。 李存葉回家住了好幾天也不見小安爹來接,這一次她也是鐵了心不回去,阿媽還要擔心她怎么下臺階,有空就要勸她幾句。李存根半點意見沒有,阿媽把李存葉逼急了,他還慫恿他姐想住多久住多久,不愛回去就不回去。 阿媽罵他凈知道添亂,火上澆油,兩個孩子都在那家,過了這么多年,不是說斷就斷的,遲早要回去。李存根甚至鼓動他姐不能過別過了,阿媽瞪著眼睛抓起掃帚要打他。李存根跑到院子外頭轉一圈,回來蹭到陳嬌身邊,悄悄拉她的手。他的笑容明亮又羞怯,僅僅只是望著她便是快要溢出來的滿足,陳嬌扭開頭,只顧盯著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