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十)
叛徒(十)
(拾)北大荒 北大荒位于東北的最東北邊,清朝流放犯人的寧古塔就在那邊,天寒地凍,大半年的冬天,萬里冰封。 同去的還有人民解放軍,唱著鼓舞生產的歌。 [北大荒,天蒼蒼,地茫茫,一片衰草枯葦塘。] [生者死,死者爛,肥土壤,為下代作好食糧。] 冬去春來,墾荒營地忙活起來。 這里女人很少,蘇逸梵對著湖水照臉,整日野外風吹日曬,手指輕撫粗糙了許多。 但她依然是這里最漂亮的女人。 或許在從前,女人的漂亮是生存的資本。 比如,她去舞廳陪男人跳舞,就可以衣食無憂。 現在,不是。 身份,對,身份。重要了起來。 出身農民的田妮,臉頰總是帶著高原紅,眉毛粗黑,脫掉笨重的棉衣,也看不到腰。 可這樣的女人,在這里,最受歡迎。 她是營地里唯一的女拖拉機手,能雙肩挑水走出去十里路。 聽說你做過舞女?蹲在地上的田妮隨手撥弄著四月地上新長出來的黃色小野菊。 你聽誰說的?蘇逸梵心里咯噔一下。 她們都這樣說。田妮是個單純的姑娘,聽別的女人嚼了舌根,她真會傻兮兮的告訴當事人。是不是就是跳舞?我見過,解放軍有文藝兵,在臺子上穿著軍裝舞動著紅絲帶。這樣是不是這樣? 她踮起腳,雙臂舉過頭頂,轉了三百六十度,緩緩落下。 蘇逸梵被她的天真可愛逗笑了。 不,不太一樣。她告訴她。 哪里不一樣呢?田妮想知道,舞女跳的舞和她見過的舞究竟不一樣在哪里。 她拉起蘇逸梵的手臂搖晃起來。告訴我罷。 蘇逸梵是來勞動改造的,從前那些舊腐的小資,是被批判的。 她在猶豫要不要講出來。 突然有個古銅色皮膚的男人沖了過來,一把拉走了田妮。 哥,別拉我,她還沒告訴我舞女跳的是什么舞呢。 男人白了蘇逸梵一眼,又轉而和田妮說。 能不能學好,她跳的那種舞不是正經女人學的。 怎么不正經了?田妮被他拉扯著向前走,她不斷回頭。 四月份的北大荒還是冷的,蘇逸梵抱緊胳膊,回以她溫暖的笑。 干活去,又開了一塊新地,再不播種就錯過時節了 男人的聲音消失在空曠的蘆葦沼里。 她認得他,他是墾荒營的副營長,田鴻,田妮的哥哥。 舞女晚上洗漱的時候,她又想起田妮的話。 她來到遙遠艱苦的北大荒,從前的過往,依舊不能抹去。 蘇同志,每次洗漱就你最慢,熱水能不能省著用?你都用了,叫別人怎么用?肖文麗把瓷盆摔在水池叮當響,發泄著不滿。 就是,不只晚上慢,早上也慢,來這里改造,與我們同吃同住,還想怎樣? 聽說,她從前不只是舞女,還做過什么軍官的情婦! 不要臉! 呸! 國家大度,沒有判她死罪。 小點聲吧,她受了資本主義的腐蝕,我們應該幫助她才是。 盥洗室的各種聲響逐漸小了,來往的人也少了,最后又是只剩下蘇逸梵自己。 腐蝕她們講的沒錯,她從前的思想是被腐蝕的,不勞而獲的。 所以,要被改造。 她從腰帶里拿出半截木梳,對著鏡子,把頭發梳平整光滑。 再長幾寸,就夠燙幾年前流行的推紋了。 她倒掉盆里已經變涼的水,把那半截木梳塞回了腰間。 蘇逸梵晚上,做了夢。 她夢見了高橋的手摟在她的背上,握著她的手。 她趴在他的肩頭,隨著音樂的節奏搖曳著腳步,他腰間的皮革槍套不時戳到她的肚子。 高橋君她抬頭想再看他一眼,努力瞪大了眼睛,卻看不見他的臉。 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的時候,渾身被冷汗浸濕透了。 早上的盥洗室,同樣叮叮當當。 高橋是誰?蘇逸梵在拿熱毛巾敷臉的時候,田妮在她旁邊突然問起,那聲音像是從夢里傳來。 她沒有理會,好多年過去,高橋的樣子,在漸漸模糊,最后會變成一個符號,一個標記她人生的符號。 你不說我就告訴其他人。 別,你別說。蘇逸梵臉上的毛巾掉到盆里,我教你跳舞。 成交。田妮向她眨巴眼睛。 播種的季節過去,挖渠引水的時節來到。 料峭的春風漸暖,遠處的白樺林中的積雪融化,池沼的蘆葦蕩里偶見了野鴨子。 蘇逸梵把左手搭在天妮的肩膀上,右手握住她的手,向前邁出一步。 哎呀,田妮低頭看自己的黑布鞋,你踩了我腳。 抬頭挺胸!蘇逸梵教她,我向前,你要退。 田妮吐吐舌頭,知道了。 這次,你向前。 很好,別低頭,步子錯了也別低頭。 真好玩,這個舞真好玩。田妮雖是個粗曠的女孩,心底也是女人。 我的步子對不對? 你現在跳的是女步,我跳的是男步。蘇逸梵放在她肩膀的手用力,腳步旋轉,田妮整個人腰向后彎在田野中畫了半個圈,心緊張得砰砰跳起。 幸虧蘇逸梵攔腰抱住了她。跟著我的力度方向走,就不會摔倒了。 男人和女人真的這樣跳舞嗎?會不會太親密了。田妮的臉紅了,她歇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歪過頭去害羞。 好像是太親密了,所以現在不能這樣跳了。 那是什么?蘇逸梵似在石頭縫隙中還未融化的冰渣看到了鮮艷的黃色。 是冰凌花?田妮認出來。 [冰凌花。]蘇逸梵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要先回去了,今天出刊。她蹦蹦跳跳往遠處新建的農場小院奔去。 蘇逸梵從口袋抽出繡有黃色冰凌花的手帕,在夕陽的光線中被微風吹向北處的山脈。 是陳從牧送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