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橘酸
72.橘酸
車水馬龍的市中心主干道上,紅燈跳轉,一輛白色大眾由對面馬路向來的方向飛馳而過。 謝譯分心多看了一眼,黑色的玻璃窗反射著燈火闌珊,城市的絢麗灑在這半扇玻璃上,模糊也迷幻。 身后的私家車開始鳴笛,是惱他耽誤時間了。 有調查統計,當人們在開車時情緒會比陸路上更為敏感,官方定義為路怒癥,其中男性居多。 車載電話響了起來,來電顯示:郝護士長。 男人的心不知為何顫了顫,接通。 電話里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驚慌失措:如女士把自己反鎖在臥室里,護士小姐送晚餐進去,敲了半天門沒有應。 謝譯的理智還在:備用鑰匙呢。 如璇的房里沒有利器,連折紙用的漿糊都是糯米粉細熬出來的,風險降到了最低。 用不了,鎖芯被碎紙屑塞滿了,已經找了人清理。 實在不行就把鎖撬了,我半小時后到。 郝護士長點頭答應,還是決定等他到了再說,有他在,如女士的情緒會穩定許多。 忽然,謝譯問:我帶來的人呢。 據值班護士說,那位小姐傍晚前離開了。 他頓覺疲憊不堪:知道了。 掛了電話,男人將藍牙耳機取下來扔在前擋風玻璃上,是氣急了才會如此。 徹底領教了她的狠心,這狠勁讓他情緒失控。 /// 從療養中心出來,叫的車已經等在門外,祝福說了地址就催司機出發,一秒都不敢耽擱。 她得趕在謝譯到之前離開這兒,時間緊張。 目的地是省委職工大院,祝福此行是來找吳沛山的。 到了大院門口,依舊是登記,守門警衛去了電話,確認后就放行了。 依照記憶里的路往前走,遠遠就看見林平卉等在家屬樓的路口,估計是怕她走岔了。 祝福收拾好心情,加快了步伐上前。 嬸嬸。她甜甜叫人。 林平卉笑著握住她的手:警衛員打電話過來我還不信,怎么一聲不響就來了。 我過幾天走了,想來和你們道個別。 林平卉詫異:走? 祝福點頭:嗯,爸爸一直不同意我一個人在外,怕他擔心,下定決心回家了。 林平卉有些為難:這可怎么好,你叔正好出公差了,明天才能回來。 祝福神色暗淡了些,確實惋惜:這樣的話 怕她要走,林平卉連忙問道:吃過晚飯了嗎 祝福搖搖頭。 那就留家里吃個飯,你上次還夸我廚藝好,別是哄我的。 推辭不過,祝福答應了。 7點半了,尋常人家早就過了飯點。 林平卉去廚房忙開了,祝福和樂樂在客廳玩,茶幾上就這么巧撒著的樂高碎片。 樂樂坐在地毯上,舉著手中的樂高米老鼠:大福jiejie,你拼過這個嗎? 祝福想忽略都難,看著她興致勃勃的小臉,是分享和期待。 還是搖頭拒絕:我沒玩過。 樂樂很講義氣地將樂高塊推到她面前:我教你,很簡單的。 來不及回答好不好,手掌心就被塞進一個半成品的唐老鴨,她看著沒有身體的模型,緊了緊手心,棱角分明的膈應觸感依然讓她難受。 樂樂,玩具不許亂丟亂放,整理好。 林平卉的話恰時打斷了祝福的靜默,也解了她的無所適從。 大福,過來洗手吃飯了。 祝福幫著樂樂將散亂的玩具裝進收納箱里,隨后起身洗手,落座,六人餐桌上只有她們兩個大人。 祝福納悶:樂樂不吃嗎。 她啊,一下午零嘴就沒停過,這會兒估計吃不下什么,咱們吃。 祝福瞬間了然,知道她沒吃飯,又怕她尷尬,嬸嬸這是又作陪了一餐。 看著面前冒著氣的米飯,三兩個熱炒,清爽宜口的蛋湯,就是如此尋常的一餐食,卻讓她整顆心麻酥酥的顫。 林平卉給她盛了湯,滿滿的蛋花沉在碗底,起浮游弋,她看入了迷。 我看你比上回見時又瘦了些,是不是吃得不好。 祝福捧起湯碗,熱氣糊住了視野,心卻明鏡似的敞亮。 她笑笑:年底公司事情多。 人是鐵飯是鋼,工作再忙都不能忘了吃飯。年三十那天本來想著喊你來家里吃飯,可惜打你電話不通,就多一雙筷子的事,咱們家人少,你要是來了多熱鬧 林平卉喋喋不休地念叨著,家長里短的瑣碎伴著最原始的關懷。 祝福不舍得打斷她,筷子沒伸出去幾次,碗里滿滿的菜色,埋頭吃著,胃里飽足了,身體也就暖和了。 嗝她前幾天都沒什么胃口,這下是真吃撐了,飽得打嗝。 她吃撐了也不吭聲,林平卉這才停了夾菜的手:吃飽了? 祝福點頭。 那別硬吃了,吃太多積食了晚上也睡不好。 是嬸嬸您的廚藝太好了。這是真心話。 一句話把林平卉哄得很落胃,溫婉的眼角堆砌細紋,笑得正好,不禁暗嘆她的懂事體貼。 上回祝福來家里,吳沛山唉聲嘆氣了幾日,實在沒忍住多嘴問了問,里外也捋清了一些彎彎繞繞。這孩子自小沒有mama照顧,女兒家的體己話都沒處說,看著真叫人心疼。轉念一想她這回是來道別的,以后也未必有機會再嘗到,不免惋惜。 這么晚了今天就住家里吧,正好你叔叔明天回來,道別的話,你親口對他說才好。啊對了,你想吃什么和嬸嬸說,就當自己家。 祝福猶豫,吳家住的職工樓是三室兩廳的格局,除了主臥和次臥,另一間是書房。 她不好意思借宿,雖然離開這里,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該去哪。 已經太打攪了。還是拒絕吧。 這有什么,你叔叔出差了樂樂都是跟我睡的,空出來的次臥你睡正好。還是你覺得次臥小了 聽出她的用心,祝福輕聲打斷:怎么會呢。 林平卉是個爽直的脾氣,想到什么說什么:那就這么定了,明天想吃什么。 嬸嬸定吧,我都愛吃。她確實不挑食。 飯后,林平卉坐在沙發上整理亂作一團的毛線,35寸的液晶電視屏上正播著海峽兩岸。 這些時政格局她是不懂的,開著聽個聲,權當是耳濡目染了。 浴室的門打開,祝福洗完澡出來,身上穿著嬸嬸的睡衣,大紅色耀眼如火,襯得肌膚雪白。 嗬,真好看。林平卉眼前一亮。 衣服是剛結婚時置辦的,只穿了兩回,新婚的熱乎勁過去了她也沒好意思再拿出來穿,就這樣壓了箱底。 現在穿在她身上,正合適。 這顏色也就你們皮膚白的小姑娘才能穿出來,我那時候黑,穿了跟塊碳似的。 剛洗完澡,周身的熱意還未褪,女孩的兩頰被熏得粉紅,煞是好看。 我小時候皮膚也黑,后來長著長著就白了。 林平卉是打心眼里歡喜這孩子:那是底子好,我就盼著樂樂別像我,像你叔才好,白凈。 說到這,樂樂呢。祝福四處找了找,沒見到鬧騰的小姑娘。 看完動畫片就睡了,林平卉拍拍身邊的座:來,和嬸聊聊遇到什么事了。 今天見她時,臉色實在不好,穿著厚厚的大衣站風里,整個人瘦得搖搖欲墜,叫人放心不下。 祝福依言坐下,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從她手中選了紅色的一團毛線,將圈狀的線撐開在手掌上,方便繞成團。 林平卉接過線頭,在四指上打了十圈,撥下來轉著方向:你不愿說我就不問了,只是千萬別委屈自己。再怎么著不還有我們么,出了什么事只管張口,叔和嬸都在呢,咱家有人撐腰。 祝福輕點頭,再細一想,其實也沒受什么委屈,又搖了搖頭。 好像就是這一剎那,她突然懂了。 以吳沛山的仕途前景找個能助益的妻子并不難,為什么是林平卉。 大約是因為她真切,眼里是什么心里便是什么,從官場上的爾虞我詐里脫身而出,誰不愿家里的那盞燈通透敞亮些。 沛山叔好福氣。祝福邊說著,邊伸手幫她整理起那一團毛線。 林平卉憨直,鮮少地紅了臉:碰上他,是我的福氣才對。 愛人的定義里總離不開惺惺相惜這一條。 彼此攙扶著走在這條荊棘路上,累了就互相搭把手,日子過得平淡順遂才是真。 /// 吳沛山當初從額縣離開,沒選回城,而是去了南邊的一個貧困縣。 某一程度上他和祝振綱是同類,心性高,許是自負作祟,總覺得憑著自己的一腔孤勇能走出一條實干的路。 他確實做到了,卻也留了遺憾。 吳沛山任命縣委書記的第三年,縣里發生了嚴重山體滑坡,禍害了半村子,林家是其中之一。 林家家境清貧,林父是縣希望小學的校長兼老師,林母早逝,林平卉下面有兩個弟妹,都說長姐如母,她小小年紀就擔起了半個家。 出事那日,學校塌了,林父和剩下幾個來不及撤離的孩子埋在了廢墟里。后來鄉親們說,挖出來的時候林老師緊抱著幾個學生不松手,幾個人費了不小的勁才掰開。 他用一己之驅擋下了所有。 林家就在學校旁的山腰上,也沒躲過,弟妹都被埋了,全家上下只有下山采購生活剛需的林平卉躲過一劫。 縣里給林父追封了烈士,是由政委書記吳沛山親自送到林平卉手里。 吳沛山是懷著愧意的。 希望小學先前停辦了幾年,因為上面消極懶政不聞不問,實在沒辦法就關了。 吳沛山接手后第一件事就是將教育這塊抓了起來,小學開了,就差老師。 縣里能找出幾個念過書的不容易,更何況是教過書的,思前想后也只有林父了。 吳沛山幾顧茅廬將已經轉行務農的林父請回了學校,人是他請回來的,現在光榮在了崗位上,吳沛山覺得自己有責任,至少對林家,對林平卉,他做不到撒手掌柜不過問。 房子沒了,親人沒了,家沒了。 一夕間家破人亡的林平卉腦子一片空白,糊里糊涂就被吳沛山接手照顧。 你別怕,從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家人,我來照顧你。 林平卉沒被人照顧過,自記事起就是她照顧弟妹照顧家里,所以她沒懂這個陌生男人是什么意思:你是要娶我嗎。 吳沛山沒想到這茬,在女孩突如其來的問話里愣了愣,很快就點了頭:嗯,也行,咱們結婚。 他本打算將她當作meimei帶在身邊,后來一琢磨還是覺得欠妥當,沒名沒份的跟著自己,污了女孩家的名聲。 那就結婚吧,名正言順地照顧她。 那一年,吳沛山36歲,林平卉24歲。 兩個人扯了證,簡單請了幾個朋友在家吃了飯就算宣示過了,等真正回吳家拜見,又是幾年后的事情。 /// 祝福擺動著手臂,掌心的毛線圈正在變少,而線那端的毛線球越繞飽滿,一切都在朝對的方向變好。 忍不住好奇,她問:嬸嬸是什么時候愛上沛山叔的。 林平卉笑得很動人,眼睛里漏出了歡喜:什么愛不愛的,那時候啊就是搭伙過日子。 祝福不信,卻也沒反駁。 他是個好人,剛結婚那兩年我們是分房睡的,他怕我心里膈應,當初那句照顧也確實說到做到。 他還送我去讀書,是我不爭氣,沒上幾節課就插科打諢,現在想樂樂學習好幸而是隨了他,只是偶爾偷懶那勁估計是像了我。 那你們是怎么想到來Z市的。她屏住呼吸,問道。 林平卉停手,看著桌上其他幾個理好的毛線團,像是回憶中:10年初吧,他接到了任命我們就來了,剛到Z市我就查出懷了樂樂,幸好我們過來了,這里比我們縣教育資源好太多了?,F在回頭想想,好像一切都自有定數,你走到哪一步老天爺都幫你算好了,早晚的事。 祝福聽著覺得有道理,點了點頭:是啊,早晚的事。 最后的線團也理完了,一團挨著一團,紅的黃的米的黑的,擺在竹籃里足夠清晰明確。 林平卉看了眼時間,過零點了,不知不覺間竟聊了這么久。 你現在肚子感覺怎么樣,要是胃里積食晚上怕是睡不好。 祝福笑著搖頭:謝謝嬸嬸。 沒事,就瞎聊天有什么好謝的。真沒什么想吃的嗎,你這孩子就是太見外,去買一趟不費什么事,我總歸是要去早市場的。 那我想吃酸菜魚。她不拘束了。 好,那明天中午咱就吃酸菜魚,這菜你叔也喜歡吃,就不知道他有沒有那個口福能趕上。 沛山叔明天中午回來嗎。 不一定,說是上午就能回,應該要去辦公室忙完才能回家來。林平卉收起毛線籃子:不早了,你回房睡吧。 嗯,嬸嬸晚安。 祝?;氐椒块g,抱著樂樂的玩具熊,聞著小熊身上清爽的橘子香味。 這味道她很熟悉,睡衣上有,林平卉身上有,樂樂身上有,吳沛山身上也有。 同一款洗衣液滾動著全家人的衣物,然后大家都沾上一樣的氣味,缺了誰都不行,這或許就是家的味道吧。 祝福喜歡這氣味,雖然酸,酸到鼻子都癢了卻舍不得不聞。 穿著大紅睡衣的女孩抱著小熊,眼角泛著濕意,陷入沉沉夢里。 今晚的夢,也該是橘子味的。 - 我的偷懶該醒醒了。 我要日更了,我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