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
回宮
刀鋒終于歇了。 一陣雨緊接著就下了起來,雷轟隆隆地捶打著寂靜的宮殿,一身紅袍金靴拾階而上,手執長槍的甲士自那人身后涌出,奔向宮殿四方。 天陰得厲害,空氣里漫著一股令人惡心的血腥味,真奇怪,明明血流成河的是十里之外的皇城城門,這里不該是這種味道。 那該是什么味道呢?姬妘停在大殿之上想,確實,這皇宮本來就是這股味道,叫人惡心的味道。 姬妘仰頭看著那絲毫不染鮮血的天,五年前被匆匆趕走的她,今時今日,終于是又回來了。 聽說誰娶你就能做皇帝。穿著破舊短衣的小丫頭費力地仰頭看著面前身量纖長的少年說。 你是何人?少年退后一步,微低著頭看她。 我也是皇女,我爹爹說的。小姑娘倔強地養著臟兮兮的小臉,怎么看都跟金尊玉貴的皇女不搭邊。 他以為她是宮里的小仆人,年紀不大,膽子倒不小。他身后跟著侍從十幾,為首的狠狠睨了小丫頭一眼,上前一步欲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趕走。 混賬東西,還不快給我家公子讓路! 不必,將父親剛給的那盒點心給她吧。侍從楞了一下,寬大的袖子擋在了他身前,一時沒反應過來,趕緊應了聲是,將剛從君后那帶來的點心盒子遞給小姑娘,侍從暗自腹誹,他家公子什么時候這么善心腸,還將這么好的點心送給這個小討飯的。 這些都拿上回去吧。他丟下一句話就要從女孩兒身邊繞過去,女孩兒隨意掏了塊兒點心塞進嘴里,緊接著快速跑到他身前再次擋住他的去路。 少年不悅的擰起了眉頭。 小丫頭見他不太高興,不以為意地砸吧了兩下嘴,兩下將點心咽了下去,嘴上還沾著點心渣都不知道,要是娶你是不是就每天都有點心吃?那我也想娶你! 放肆!侍從終于忍不住吼了一聲。 你這么好看,又有好吃的點心,怪不得她們都搶著娶你。小丫頭澄澈的眸子里閃著光,并不知道自己說著多么奇怪的話,我吃了你的點心你不高興了嗎?那你嫁給我,我以后絕對不跟你搶,父君說了,女人生來就要讓著男子,喏,給你吃,你笑一下好不好? 小丫頭臟兮兮的小手握著一塊被她捏變形的點心送到他面前,他本能地往后躲了一步,長發擋住的耳根紅了個透。 侍從趕緊將小丫頭轟走,那塊點心掉在地上,被小丫頭掙扎時踩了一腳。 阿庭,怎么還沒回去? 嗯?身后一個溫柔的女聲叫了他的名字,他才發覺自己竟然在看著那塊臟兮兮的點心發呆,剛轉過頭,身后的女人已經走到他身側,自然地牽起他身側的手掌,拇指在他手背輕輕摩挲了兩下,滿目柔情地看著他,眼里盛滿了期待:在等我嗎? 嗯。他低著頭躲閃,女人看不見他眼里異樣的神色。 父君、父君! 嗯男人聽見呼喚一下子睜開眼,纖長的睫毛眨了兩眨,這是做了什么夢,好奇怪啊 來不及再像夢里有什么,長臂一攬,將趴在身邊的幼童摟進懷里,忽然聽到一串鏗鏘的腳步從外面進入他的院子,才瞬間清醒過來。 父君 婼兒不怕。他將女兒的臉按在自己胸口,起身披了件外袍,還沒來得及出門問問情況,掌事宮人岫映就闖了進來,撲到在他腳下,殿下! 光是看這俾子的反應,姬庭也該知道他的處境,孩子還在身邊,只能強作鎮定問道:陛下呢? 俾子不知,六公主已經進宮了,外邊進來了好多軍士,就剛剛的功夫,已經將整個麗政殿圍了。 他下意識握緊了女兒的小手,想問問父親還好嗎,但話未出口,意識到如今他不過是個階下囚,岫映又如何能知道自己父親好不好。 父君女兒的小手環著他的脖頸,聲音細弱,明顯已經從他的神色中察覺到了危險,整個人緊緊貼著父親的胸膛以汲取安慰。 婼兒不怕。他輕輕撫摸女兒的后腦,如今局勢已定,剩下的就是等著新皇的處置,他也靠著懷里小小的一團來讓自己堅強起來,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姬庭本不是國姓,他的父親十六歲嫁與振國將軍續弦,將軍名叫岑靖,便是姬庭的生母。他的母親善戰,四境之內名望頗大,為了避免女帝猜忌,加上連年征戰內外受傷無數,主動卸了兵權回京修養,原本的正君在軍營里去世,因為難產一尸兩命,回京之后一眼瞧上了洛家剛剛長成的公子洛雎,便用幾年一身軍功求了女帝下旨賜婚。 岑將軍當時已三十過半,對洛雎寵愛非常,一時成了京中盛傳的佳話,兩年后,更是不顧傷病,非要親自生個孩子。 雖然男女都可生育子女,男子須得剖腹取子,女子則不必,但大周以女為尊,多數的女人是不愿受生養之苦的,男子cao持家事,生養到底比整日奔波在外的女人順理成章一些。 然而也有不少女人愿意承受孕育之苦,岑將軍便是其中之一,只因先前的夫君死在了產房,成了多年的噩夢,便不敢再叫洛雎冒險,說到底,也是情深義重,舍不得罷了。 女子生產是遵循天道,生出的孩子也更健壯一些,姬庭更是在母親肚子里呆到了足月,出生就比平常孩子體格大些,但也因此將岑將軍折騰了個半死。 一家人正甜甜蜜蜜之時,一道圣旨從天而降,剛出月子的岑將軍再次披甲上陣。本就一身傷病,再加上生產受了苦,岑靖一去,再回來已是一堆枯骨。 岑靖衛國,戰死沙場,留下遺書請求女帝護佑洛雎父子,女帝以遵循將軍遺愿為由,下了一道舉過震驚的圣旨:著洛雎為亡妻守靈一載,期滿入宮,拜為貴君。 陛下更是感念岑家功勛,賜遺子國姓,改名姬庭,以皇子之禮入宮教養。 當年母親的靈位之前,三歲的姬庭被父親抱在懷里,父親有沒有流淚他不知道,只是日復一日地跪在靈前望著那座香火后的牌位,姬庭沒見過母親,更不知那座牌位對父親的意義。 如今,他也是抱著他尚且無知的女兒,無助地等著命運的審判。 只是他似乎比父親更茫然,父親那時已經收到了入宮的旨意,只要時間一到,便是后宮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君,而他呢,也不知那些陳年往事,對他來說,是救命的稻草,還是催命的無常。 外面雷聲一陣更勝一陣,婼兒害怕地一直往父親懷里縮,姬庭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試圖讓她感受到父親的庇佑。 婼兒,答應父親,一會兒不管發生什么,不要哭鬧,聽父親的話,好不好? 小丫頭的臉還埋在父親的胸膛,聽到父親的聲音竊竊地鉆出來,努力堅強著道:婼兒不哭,婼兒是皇女,婼兒答應了母皇,要保護父君,有婼兒在,父君也不要怕說著說著,還是吸了吸鼻子,悶悶地出聲:父君,母皇什么時候回來??? 好孩子,我們再等一等,等 你的母皇已經在天牢里等著你去團聚了!姬庭話未說完,就被突然而至的腳步聲打斷,來人一身紅袍,金色的靴子上粘了血,長發高束,聲音嘹亮,帶著令人喪膽的氣勢。 啊兩名甲士跟著進來,將企圖站出來攔人的岫映架了出去。 感受到來人的威脅,姬婼一下子掙開姬庭的懷抱跳到地上雙臂張開擋在父親身前,毫不畏懼地瞪了過去。 婼兒!姬庭驚呼一聲,彎腰將女兒又攬了回來。 姬庭把女兒的臉按進懷里,依舊坐在榻邊垂著眼眸不看那已經進屋的人。 稟公主,搜查完畢,其余人等都已壓在殿外。 嗯。姬妘朝那侍衛揮揮手,兩人便大步朝姬庭過去,二話不說搶奪他懷里的孩子。 別碰我!姬庭厲斥一聲,感覺到女兒的小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襟,姬庭終于抬頭看向立在屋子正中,地獄羅剎般的女人,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對姬妘道:六公主,我想和女兒一起走。 呵!姬妘輕蔑地一笑,抱臂看著他道:你要去哪兒?本王送這小崽子去跟皇姐團聚,關你什么事? 一句話叫姬庭瞬間噎住,他本就是安靜性子,活了二十五年怕是都沒有旁人一年說的話多,眼前的人不管從前還是現在,都叫他害怕,若不是坐在榻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腿軟地站不住。 姬妘聞言贊同地點了點頭,笑著回道:怎么說也是做了這么多年君后的人了,至于見了本王連話多不會說嗎? 你不要欺負我夫君!本、本宮是未來的太女!姬婼梗著脖子喊道,小手死死攥著父親的衣袖。 婼兒!姬庭嚇了一跳,女兒被姬嬛寵壞了,從小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姬庭是真的怕姬妘會生氣,再次把婼兒的小臉兒用力按回到自己懷里,不顧女兒的反抗,弓著身子滑跪到地上,對著姬妘乞求道:婼兒年幼,懇請六公主開恩,讓臣侍和女兒待在一塊。 姬妘眼看不見男人的臉色,但這副順從又卑微,懷里抱著孩子的姿態讓她體內瞬間燃起一股邪火,多年未見,他比她預想地還要漂亮,一瞬間,她仿佛又看到當年那個冰雕般的男子,在她面前崩潰落淚的場景。 十六歲的姬庭,像是一尊精美異常的白玉瓷器,那眼淚如斷了線地珠子般顆顆分明地從那雙水凝的琥珀色眸子里滑落,眉頭輕鎖,除了那微微顫動的唇角,整張面孔都仿佛凝了霜,即便是莫大的悲哀面前,也是連嚎啕都不會,只是才十四歲的女孩兒心也太硬,只是冷眼看著跪在地上的人,滿心都是報復的快感。 放手吧,你應該不想讓你的女兒看到你的另一面。姬妘低聲道。 聲音仿佛是一座巨石壓在了姬庭身上,他的手就因著姬妘不怒自威的一句話抖了開來,他不得不承認,他害怕,怕姬妘真的當著孩子的面對他做什么,你當真是帶婼兒去見陛下嗎? 不,姬妘故意否認,滿意地看到那雙紅透的眼睛里盛滿了哀求,不是去見,是與她的母親關押在一起。 姬庭瞬間松了口氣,關押,便是暫時沒有性命之憂的意思,如此的話,他這里倒是未知了很多,婼兒和母親在一起總比和他在一起要安全,思量這些有什么用,姬庭回神,姬妘的侍從已經站在了他面前。 姬庭狠了狠心,不敢看女兒的臉,將她交了出去。 父君!姬婼拼命掙扎,哭喊拍打著抱著她的侍衛,一聲一聲的哭喊像扎在姬庭心口的刀子,循著女兒的聲音看向殿外,直到聲音消失。 即便他對姬婼的母皇毫無情愛,但到底是與他血脈相連的孩兒。 眼淚浸濕了薄如蟬翼的纖纖睫羽,順著白玉般無暇的臉龐滑落,流過修長的頸,藏進玄色的衣領,過腰的長發梳的一絲不茍,由一枚小巧不加修飾的銀冠束著,淡色的唇抿在一起,在姬妘眼里,記憶里滿是疏離淡漠的眸子里倒是難得地飽含深情。 他看向皇姐時,也會用這樣的眼神嗎?該是吧,畢竟五年的夫妻,她還為他生了孩子姬妘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驚到,只愣了一瞬,大步走近眼前出神的男人。 姬妘擋住他的視線,姬庭也立刻回過神來,將臉撇向一邊。 姬妘嗤笑一聲,抬手將一顆正巧滑到他喉結的淚滴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