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環
循環
冉豫北聽到柳豆失蹤的消息已是十天之后,那天他在國外陪父親做手術,接到沈菲電話后他眼前一黑,如果沒有之前的夢境還好,想到那血淋淋的夢境他簡直心驚,不知人還活著不活著。 怎奈父親重病手術無人照料,直等到圓圓數日之后趕來才抽身回國。 心顫腳軟的他簡直不知自己是怎樣趕回國內的,而這時柳豆也回到了學校。見到頭青臉腫瘦成一根柴的豆,他一把將她塞到懷里,跟我回家! 再一個字都說不上來,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他只知道自己僥幸,豆還活著。他再不要放她去受罪。他要收留她,給她一個家。免她辛苦,免她累,免她受罪受人辱。 那場血淋淋的夢境催生了這種念頭,而豆的失蹤更堅定了他的決心。他不能娶她但他要養她!他仿佛最近才意識到:沒人肯接受有智障基因的老婆,豆是無路可走的。 而柳豆很快領會到他的心聲,冷冷從他懷中掙出來,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走了。 其實這天是柳豆失蹤歸來的第一天,也是她走進校門的第一刻。她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回來的,也是從死神手里掙出來的。帶著一身傷疤與刺痛,背著僅有一把剪刀一卷衛生紙的背包,手里捏著一張過期的火車票,兩眼空洞地走進光鮮爛漫的校園,像乞丐走入皇宮,踏錯了門。 然后劈面遇到冉豫北說要收留她,要包養她。甚覺諷刺! 回到宿舍她把多日未用的床單掃了掃,把自己仔細洗了洗,然后把雪地靴整整齊齊放到床腳,把身上的破衣爛衫折好疊好放在床頭,把口袋里僅存的十幾塊錢數了數,最后才攥著被角睡著了。 這些瑣細她不明白自己怎樣還想得起來,明明心喪如死,明明體痛如割! 冉豫北一直在旁邊看著她,但是她沒覺到,后來好多天都茫茫然如若身臨無人之境。 她也不知道跟沈菲怎樣解釋自己失蹤之事的,大概也沒有解釋吧。 她混混沌沌的,什么都不真實。也不敢相信自己還能睜開眼睛,還能看到這個 明亮的世界。 獲救的那天早晨她被就近送到錫林郭勒盟第一醫院,她睜開眼的第一刻, 聽到零星的蒙語,那從未聽到過的語音,讓她以為這種語言是來自天堂或者地獄,她以為自己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 而現在,一天又一天過去了,雖然她的心覺得有些不真實,但她的腳已經在校園里重復著往日的行色匆匆。 事情是那么的難以置信,她最后一夜被困山林時下體的出血,竟并不是真正的出血,只是她本人在神智錯亂之時的錯覺,而她的暈厥是因心理極端緊張與過度饑餓,支撐到極限而引發的。 那一場暈厥卻治好了她見男人就怕的精神隱疾。她似乎在暈厥中梳理了自己的神經:她不應該怕男人,她只是嫌厭,嫌厭那些糟蹋了她的男人。 嫌厭與恨! 直到現在她依然擺脫不了帳篷中的那個夢境。 她依然苦苦猜度著,她暈過去之后到底發生了什么?她無法抑制自己的痛苦臆想。 在旁人看來,失蹤幾日的她回到學校依然如往常一樣平靜,沒有人知道她那段驚心動魄的經歷,她的溫良與沉默使舍友全不作多想,如果不是她臉脖上的傷疤,連沈菲都感覺她似乎僅僅是回了趟家,或者出外旅行了一趟。 然而事實絕非如此,絕非如此。沈菲稍稍觀察,便覺出氣氛的尖銳,她發現:柳豆平靜的表面其實是極力按捺的結果,她平靜的表象下是一顆紛亂憔悴且無可寄托的心。 她打工的時間少了,而她早起晚睡的習慣以及校內校外的穿梭還是不變。 回來十幾天的時間她床鋪附近貼滿了宗教教義與圣像,圣母瑪利亞與如來佛祖并排張貼,金剛經與古蘭經摘義貼在一起,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言律上面又赫赫然大書道可道非常道。 而沈菲不知道的是,她每天都穿梭于教堂、佛堂、清真寺,看小沙彌恭敬拜香、聽修女們虔誠誦經,雖然兩眼空洞,聽不懂,悟不通。但她死勁往自己耳朵里填,以覆蓋眼前腦中那群面目猙獰男人,覆蓋那刺耳的尖叫yin笑。 死勁填!死勁填!但是每次都是失??!她填不進去,腦中眼前仍是獰笑泛濫。 究竟哪里能有一位神,他能救我?他能救我?這個聲音沒有一天不在她心頭哀鳴。 終于恢復神志是村長打來長途電話的那一天,jiejie跑了。jiejie柳麥的瘋跑,打她記事不知有多少次,某次回來竟在數月后生下了孩子,她小學的學費,就是父親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賣了那個孩子解決的,這些污糟糟的記憶數不勝數,想起來窩心得想死,山林里的遭遇也就淡化了些許。生活還得繼續,錢還得掙!她又認認真真地投遞簡歷尋找家教,城南城北地奔波尋覓。冉豫北走時留下的錢和金卡她原封不動退回去了,冉豫北已不是她精神世界里的安慰,而是她心口上的一道疤。她不堪回首的遭遇完全可以挽救于冉豫北的一伸手間,可他沒有伸手,他躲著她?,F在來,又算什么呢? 沈菲做了白領,雖然目前還借住校工宿舍,但已經辭了宣傳科的工作,兩人的工作量剩她一人來干,加之外面見縫插針地打工,腦子不清醒是應付不來的,所以現實逼著她冷靜下來、振作起來。她根本連舔傷都沒有時間。 平安夜冉豫北再次從老家來了,在宣傳科并不寬敞的辦公室里,她竟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嫌憎,冉豫北那熟悉的、清潔的、令她渾身毛孔拒斥的味道將她覆蓋,再多待一分鐘她都會窒息。 并且她害怕冉豫北的某只手像過去一樣放到 她的肩上或背上,或捉住她的手,或攬上她的肩,即使一根頭發絲被他觸到她也會尖叫起來的。 她壓根兒不覺得冉豫北有什么情分,至好也是對卑下者的憐憫,甚至憐憫都不是,只是rou欲。不管她是天才或智障,她的身體是實惠的,第五不止一次說她的身體好!冉豫北也回來找這個好身體了。他們說她的曲線像芭比娃娃洋娃娃,這些話此時回想起來切齒。 她不要看到他,不要聞到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煙草味、男人味。 她其實知道自己該歇斯底里一回,逮著他現在低姿態的當口,像夢中舉著剪刀那樣不管不顧地發泄一通。 但此刻是在現實中,不在夢中?,F實中的她從來不擅使用歇斯底里這種解壓工具,她使用不來!即使抱一種打擊報復的心態她也做不來!無論內心如何瘋狂,面上豁不出去! 她生在那樣的家庭,沒有人能給她一些文明教養的指導,但正因為這一點,她自己苦苦約束自己,從走出家門求學的第一天起,她就用第三只眼睛嚴嚴看管自己,不要失態、不要瘋癲、不要粗俗! 習慣的力量是強大的,即使是此時此刻這樣的情緒激動,她仍然被慣性壓住了。那屢屢出現在夢中的,痛快又淋漓的歇斯底里啊,它退縮又退縮, 像個怕生的小孩,任憑大人死拉硬拽,它還是倔強地躲在身后不出來 她拗不過它的倔強,只好放棄,只能平靜! 冉豫北給她解釋,她不愿聽,她不要什么解釋不解釋,有什么用呢?苦也苦過了,疼也疼過了,解釋出花天花地來又有什么意義? 她要的是他不要再來擾她! 可他不可能不來找她,他的氣息說明了一切:他又橫了心了!他從來自信得過分,所以來也是他,走也是他!要她做做不得光的情人也理直氣壯! 她不能再讓冉豫北繼續給自己添堵。來去權衡,選擇了漠然,漠然中夾雜客氣,客氣到君子之交淡如水,漠然到你我陌路無瓜葛。 要真實,不要刻意! 她能做到真實,因為她不愛甚至也不恨,是的,其實連恨都不是,她只覺得惡心! 她繞開冉豫北,漠然地出門而去了。 回到宿舍沈菲問她:冉豫北一大早來了三趟,找著你了吧? 別理他!她口氣難免是嫌厭的。 沈菲甚為快心,嗨,你別說,你耍點脾氣,我贊成,你過去就是太慣著他了??! 嗨嗨嗨,別聊男人了,說點正事吧,經常來宿舍借宿的靳思思打斷她倆,說:未來電腦最近搞活動呢?培訓一個月兩百八,你倆去不去,學會五筆打字好找工作,不然咱這個爛專業,上哪能就業啊。愁死了! 她們是石油相關專業,這個專業在往年還是比較紅火的,一畢業就能分進國有油田企業,即使不走分配這條路,陜西私人小油田密集,相關專業的學生也不等出校門就會被大大小小的油老板招走。然而近年來國家出于安全考慮,對私人油井進行整改收購,小油田逐漸歸為國有,而大學生畢業不包分配的政策也已實行五六年,趕到她們這一屆,真是尷尬極了,家庭條件好些的還行,找找關系也能搞個國有企業的編制,家庭差的就只能自謀出路了。 我上班哪有時間啊,不過兩百八倒是不貴。豆豆去吧,現在用到電腦的地方挺多的。李菲說。 柳豆搖頭,電腦和互聯網肯定是未來發展的主流,但五筆打字我看沒有多少前途,也許很快就會被其他打字系統淘汰了。 其實主要問題還是她沒有錢,并且沒有時間。從上大學開始,她每個月都得坐綠皮火車回一趟老家,一回就是十多天。母親和jiejie弟弟智障,不僅沒有生活能力,還需要時時有人看著,稍不注意,就走丟了。父親六十多歲,患有癲癇,發起病來連自己都照看不了,更莫說照看家人,所以,柳豆隔三差五就被村長的長途電話喊回去,每學期甚至要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家里渡過的。 學業上她從來不是很吃力,但十幾歲的女孩子既要打工擔負起一大家子的生計,又要分身照顧他們的生活,一個小姑娘拆成幾半都不夠用,簡直要命! 政府不是沒有低保救濟,但不夠,遠遠不夠。 其實她老早就看好互聯網行業,聽冉豫北說國外甚至連買衣服買日用品都可以在網上完成,叫什么網購。雖然國內現在還很少有家庭能配置的起電腦,但互聯網的發展勢不可擋,遲早也會出現網購平臺,甚至有可能以后做任何事情都離不開網絡。 她不是沒有前瞻性,但學校的電腦相關專業設在另一個校區,離西安市有百公里路程,選修是不可能的,到外面學習又不夠系統也沒有錢,自學沒有電腦。之前在網吧打工忙得團團轉,連坐下來半小時的時間都爭取不出來,更莫說借工作之便研究電腦了。 所以,她那為數不多的可以用來賺錢的時間,都必須是一賺一個準,交學費去學了電腦技能后再謀長遠,那是不可能,慢錢再多,也不是她能賺得了的,三天沒有進賬,就得連老帶小都餓死。 我也想過,但沒個伴兒總有點怵得慌。靳思思說,豆,咱倆一起去吧。她不鼓動李菲,畢竟李菲是城市人,還有個當片警的老爸,就算暫時就不了業,終究也能找個出路的。相比李菲,柳豆顯然更需要這個機會。 可是柳豆是鼓動不起來的,因為她不能離家太遠,老父親時不時犯病,母親姐弟又時不時跑丟,她從西安趕回去每次都要坐一夜的綠皮火車加三個小時山區營運車,如果去了北上廣那么遠的地方,家里完全沒有指靠了。 她明白自己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沒錢就沒時間,沒時間就沒錢。 一個人沒錢還好,若是加上沒時間,那簡直一點變通的可能性都沒有,生活的路幾乎給堵死了,完全沒法破局。 尤其現在,她連餓肚子都有時候麻木了。她滿腦子都是第五宏途,她對第五的等候竟從來沒有像如今一樣焦急?;匦R呀洈等?,她一直問不到第五的消息,知道他必是正在進行腿部治療,但也不能毫無音訊??!他從此不露面的話,她就找不著戴縭、耿濤,找不著冤頭債主了!如果第五從此蒸發,她就是做鬼都不會放過他的。 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市,聞名世界的約翰 · 霍普金斯醫院,第五宏途拖著一條病腿佇立病房窗前。 他郁郁無光的雙目,散亂地落在窗外中央廣場上,陽光是好的,讓臨窗的人覺得略略刺眼。 廣場上,有笑容滿面的中年護士攙扶著病人做康復訓練,身穿病號服的患者展臂張腿躍躍欲試,卻叫人看著消沉無力。 其實一切都是消沉的,第五心里沉沉嘆息,灰茫的目光落在廣場彎曲起伏的過道上。 過道上,一只絨絨小狗半蹲半蹴、體毛豎立哆嗦,痛苦不堪。因是二樓特護,第五的位置將窗外看得清晰,小狗的左后腳被過路車傷到了,挪不了身,哆哆嗦嗦地困在一攤血跡上,忽然一陣遠馳而來的鳴笛乍響,它驟然驚駭,拖起戰栗的毛,身子向路邊驚恐掙扎。 瑟瑟一團毛一寸一寸向前挪移,好一時挪到路邊,拉出一道長長的血跡, 再也動彈不了,終于蜷下來哀哀張望。那雙眼!第五看到了那雙眼,忽然心尖生疼。 那小小東西的眼睛:黑的、怯怯的、哀哀的、乞憐的 他仿佛想到它眼眶處隱隱閃現的蠕蠕波液,那是疼極泛出的不自知的淚液,像豆那永遠流不出來的眼淚 第五死死閉上眼睛,潮濕的液體悄然涌上眼眶,他轉頭對墻,極力睜大眼睛,使勁深呼吸,眼中的液體逼回去了 半晌,他拖著腿瑟抖地去摁鈴,待護士進來他去指那受傷小狗讓護士幫忙時,已有一位銀發老太太將它抱起 望著老太太臂彎里的小狗,他自言自語: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第五向父親懇請回家,已不是一次兩次,來美很久了,天天要回家。他心情沉郁,精神低迷,對治療十分不利!迎合的事情第五父盡量在做:特護房的護士全部由開始的外籍換為華裔,房間擺設布置完全東方風格 然而第五全部視而不見,他只想回家。華人親戚天天來探視,他僅勉強應酬幾句,便自顧自地怏怏望窗。 眾人都看出了:一向少心沒肺的他,在這場劫數中受震了。 他時不時的茫然呆滯驗實了他內心的震蕩,如此時,護士已經走了,他依然一動未動凝視窗外,廣場上的老太太和狗也早已從視線中消失,他灰暗的目光呆呆地落在陽光下那道血跡上。 他抑郁的神情顯示的不是外傷的痛苦,是精神上的重創。 半晌,有護士進來輸液,他木木躺回床上,不知痛癢地看著針尖戳入自己的血管,鮮紅的血液返上塑料管又撤回,他覺不出融入自己手臂的液體之冰涼,只愣愣地盯著。 護士走時將手機遞上來,應第五要求,也經過第五父的同意,終于為他的手機開通了國際漫游。疲軟萎靡的第五眼睛微微明了一下,接過手機忘記道謝,支起身子便撥號。 電話通了,一句寒暄顧不得,直接道:有沒有見豆? 呀,是五哥啊。沈菲倒有些奇怪,第五至少一個月不曾謀面了吧。 問你見沒見豆?第五心急火燎。父親的助理說柳豆沒事,他不信,為他的腿傷助理安慰他也不一定。 什么叫見不見啊,我們住一個宿舍,能不見嗎! 她在學校?第五的手指摳緊了電話。 那還能去哪兒!沈菲話剛落音,第五那邊就出現了忙音。 第五的電話早已打到了盧迪那里,盧迪聽到第五的聲音,簡直驚壞了。 五哥你哪去了?一個多月不露面! 從雪山度假村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了,盧迪不知第五和柳豆被困雪山之事。 第五跟他沒有廢話,只囑咐他給柳豆送些錢去。 吩咐妥當掛了電話,第五仍然惴惴難安,他慢慢躺下,心里焦灼:豆身上的傷怎么樣了?她的疤散得凈嗎?她凍腫的手腳怎么樣了?他天天在焦慮,恨不能抬腳一步跨回去! 忽然,柳豆脫鞘的無名指噌地跳進腦子來,血rou模糊的rou套軟軟地耷拉著。 他的心慘然大跳,幾乎迸出口外! 他換不上氣來了,心口劇痛,許久不能平靜。 *忘記說一下該文的一些背景,首先是根據聽眾來信的原型人物創作,但進行了大幅度的文藝虛構,聽眾來信對現在的讀者來說一定很陌生,還是廣播電臺時代的產物哈,對此不多解釋了,親們可以百度了解。本文故事背景是2002年,據我們眼下的時代有將近二十年之遙;據1996年出臺大學生不包分配政策五六年的時間。在二三線城市,許多人的思想觀念還沒有轉變,依舊認為上完大學分配一個好單位是人生最好的安排,而社會上確實也沒有像現在一樣繁榮富裕,淘寶京東等互聯網企業還沒有誕生,可供學生用零碎時間打工的行業很少,只有餐飲服裝行業,外加網吧一類,且沒有在線兼職之類的工種。家庭配置電腦的情況也非常少,上網只能去網吧,所以那也是網吧的黃金時代,而在網吧上網也需要調制解調器那種老舊的手段,筆記本電腦更是一般人都沒見過的東西。傳呼機還沒有完全淘汰,手機在故事發生地是很少一部分人能用得起的東西,尤其女孩子,最多買個小靈通用用就很壕了。 還有想說的就是,前面的章節勢必是很招罵的,原本是一個紀實報告文學,后來說實話已經進行了大量的虛構調整,不過,還好,接下來的章節完全不會虐女主了,能夠堅持看到這里的親們放心繼續追吧。 再就是后面的章節還在排版中,挑錯別字以及修改部分段落力求與時代接軌,不然處在2021年的親們可能會看不懂那個時期的人們和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