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厲害
你厲害
陳總婚禮定在本周六,市郊一座莊園式酒店。楚娜這天臨時有事,沒能與韓京同行,忙完換衣服打了輛出租直奔現場。 她原本留出充裕時間,卻沒料到酒店近日修繕,有兩三個月內車輛都由側門出入。即便日前已完工,師傅仍憑經驗將她送到了側門外。 到地方,楚娜看看車外,有些懷疑:就這? 美女,信我的,絕對就這。 楚娜初次來此,見師傅如此自信便沒多質疑。進門走出幾十米,只見高樓,沒看見任何露天婚禮的跡象。叫過一名女服務員:請問,瑞光苑怎么走? 啊您走錯了,瑞光苑在另一邊。 說著指了路,聽得楚娜心頭一涼。要說直線距離其實不長,但酒店做了景觀,她此刻要么繞一大圈,要么得穿過一片人工湖、鵝卵石小路和一眾亭臺樓榭。 楚娜低頭看看自己七八厘米的高跟鞋,眼見女孩要走:等等。 客人還有事嗎? 你們有員工通道吧? 服務生眨眨眼,未置可否。 楚娜將一小卷鈔票塞進對方衣兜:幫幫忙,我趕時間。 服務生猶豫兩秒,悄聲道:您跟我來。領她繞過建筑,來到一條獨立向下的階梯旁。 楚娜看看黑洞洞的入口。 這是酒窖,進去從另一邊出門,很快就到。服務生刷開門禁正要入內,對講機響了,催她趕緊回去。 女孩左右為難。楚娜見狀攤開手,讓對方打量自己的裙子和手袋:放心吧,就算我想從這偷瓶酒,能往哪擱? 您千萬注意,別讓人看見。 楚娜道過謝,獨自走進昏暗當中。 酒窖由防空洞改造。炮彈都打不穿的四壁,身在其中立刻有種隔世的錯覺。光線很暗,隨時會躥出點什么來似的。 可楚娜從小就不怕黑,黑暗是個老朋友,向來讓她自在。而陳年的橡木味,封蠟和酒香豐富了感官,靜謐之外,更有一點愉悅刺激??斓匠隹跁r,她從手袋里摸出戒指戴上,準備跟韓京會合。戒圈微松,她邊調整,邊湊近去看裱在墻上的一張WSET證書。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輕咳。 楚娜一驚,循聲望去??繅膳啪萍苤g設了個品酒區,沒開燈,光線所及勉強有半張圓桌的范圍,再往后,沙發和沙發上坐著的男人,都只有隱約一個輪廓。 別緊張。他說:躲躲清凈。 聲調嘶啞,卻透著股斯文和慵然,還有點笑意。 來參加陳總婚禮? 對。 快開始了,怎么還不去? 前邊有鬼。 楚娜當然不信,嚇唬小女孩呢?于是徑直往前走去,拐個彎,剛推開門便被唬在原地。 向上的階梯盡頭,有對身穿員工制服的男女親熱正酣,將出口擋了個結實。 二位顯然認為此處隱蔽,全情投入。女孩露半邊臂膀,男孩外衣被扯脫到腰,兩個腦袋四只手交纏,還真像鬼。風流鬼。 楚娜哭笑不得,悻悻退回。男人看見她,笑了一聲:行了,看來還沒完。 這位先生,你倒是提醒我一聲。 我提醒過。 楚娜一想也對,于是在沙發邊緣坐下,想打量他一番,無奈光線實在昏暗。 來一杯?他提議。 不用。你嗓子怎么了? 前天喝了一杯隨機調配的混合酒,醒來就咳。 那還接著喝? 總比閑著好。 砰一響,是軟木塞離開瓶口的聲音。接著酒液擊在杯底,柔軟濕潤,像樂章伊始的一小節前奏。 我有位朋友算半個醫生,待會讓他給你瞧瞧。 謝謝。 這兒剛說到韓京,韓京來了電話:楚娜,怎么沒看見你,你在哪? 本來約好在婚宴入口見,誰知道會有這么一出。她回道:我在酒窖。 韓京沉默一小會:哪?! 酒窖。你要方便就來門口等我,不方便就直接去會場。 我找找看啊。 楚娜收起手機,想了想:這么下去不是辦法。要不,咱兩打個賭?誰輸了,誰去當這個棒打鴛鴦的壞人。 賭什么? 楚娜狡黠一笑:你信不信,我能聞出來你現在喝的哪種酒,包括年份。 對方靜了兩秒:好,說吧。 楚娜吸口氣:嗯黑醋栗味,是赤霞珠?不不,熟度更高,應該在日曬時間更長的地區。我聞到焦油和甘草味,歌海娜,是歌海娜對嗎?單用它一個品種,那毫無疑問是莎普蒂爾了。 說到這她頓了頓,滿意地發現男人似乎被震懾住。 厲害。他說。 楚娜想,唷,還挺好騙。 之前在行走過程中,她注意到陳列架上的紅酒是按酒莊和年份排列。而剛才去而復返,她發現左手邊莎普蒂爾酒莊少了一瓶。其他內容全是她根據一本現編的。 至于年份嘛。楚娜壓低聲音,將巫魅貫徹到底:那是一個好年景,但不會是兩千年以后,太新。我猜是1998年。鑒賞家怎么形容那一年的酒來著?清晨叢林里的瞪羚眼眸 當然,目前她這輩子能跟瞪羚扯上關系的唯一機會,大概只有觀看。至于瞪羚眼眸般的葡萄酒是什么口感,那鬼才知道。 男人叩叩杯口:佩服,佩服。接著轉過酒瓶,推到圓桌中央。 果然,莎普蒂爾酒莊,1998。 楚娜一個得意的微笑尚未展開之際,一個方口杯被遠遠推過來。 她險險接?。?? 賞臉品鑒一下。98年的莎普蒂爾嘛,不可多得。 楚娜剛要拒絕,提醒他兌現賭約。但這個男人語調中有什么東西讓她覺得不對勁,與此同時,她真正嗅到了酒瓶里傳出的氣味。 酸味。但不是黑醋栗,也不是焦油或甘草,而是酒精酸敗的氣息。 楚娜飛快拿過酒瓶,倒入杯中。 靠。她懊惱道。 什么98年的莎普蒂爾,這壓根就不是紅酒。再拿近一聞味兒,變質的白蘭地,完全無法入口。 怔了一小會,楚娜笑了起來:你厲害。 他可真行,能鎮定地聽她胡說八道那么久。 被戳穿她也沒覺得特別尷尬。人在社會摸爬滾打久了,很善于應對這點羞恥。 男人也笑了:其實你猜得對,就是晚了十年。十年前這里面確實是莎普蒂爾,貨真價實。 十年?你跟這家酒店可有淵源。 誰說不是呢。男人悠悠閑閑道:那會我是個愣頭青,冒失得很,弄壞人家一瓶好酒,只得買下來,找了這個紅酒瓶灌進去重新封口??匆娖靠谀菑埣拇婵]?上面還有我的名字。 當時怎么沒喝? 不瞞你說,當年我還不會喝酒。 哦。楚娜沒再打聽下去,站起身:愿賭服輸。你再等兩分鐘,我去把他們趕走。 要是他們反問你在酒窖干什么,你怎么辦? 見機行事嘍。楚娜聳肩:反正不能再接著等了。等到什么時候?你覺得他們還要多久? 這話一出口,她才察覺不合適。討論一對正在親熱的情侶,要多久實在是個很令人發散和遐想的問題。 她希望他忽略這個問題,他卻接道:以我的經驗? 果然,沒幾個雄性會放過吹噓自己性能力的機會。楚娜深知這時候要害羞了,會引得對方變本加厲,于是做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態度:以你的經驗。 對方居然還認真想了想:最久的一次,一個星期吧。 哈?哈!楚娜嗤之以鼻,什么玩意兒?吹噓也該有個基本法。 再久就不合適了。青年頗正經地說:畢竟公司偶爾也需要我簽個字。像他們這樣曠工,真的,最多就一個星期。 你是在說曠工的經驗? 你以為我在說什么? 他是故意的。這位陰影里的陌生人,他當然是故意的。 楚娜笑也不是氣也不是,要說套路吧,也是自己套路他在先。正醞釀怎樣回應,韓京電話來了:我在酒窖門口,你在里邊嗎? 在。 韓京驚魂未定:剛有一對衣衫不整的小孩跑出來。 他們走了?太好了。 她稍稍拿開手機,向對面道:喂,可以走了。 是你那位醫生朋友? 嗯,需要他給你治一治么?她指指嗓子。 不用了,我很好。 酒窖外惠風和暢,與露天婚禮相得益彰。自助餐性質的婚宴將從下午開到夜晚,相當于一場大型派對。 這種交際場向來是楚娜的舞臺,拓展人脈也好,維持舊交也罷,見人下菜在她這從不是個貶義詞。韓京總說她像個高明的廚子,把身邊的每段關系都經營的芬芳可喜。 但今天她頗有些煩躁,一次次當著人面打開手包又合上。手機、鑰匙、證件,樣樣都在,可就覺得忘了東西,老分神,要么在別人講完笑話時笑慢了一拍,要么索性沒聽囫圇。 她干脆放棄,拿杯酒找了個角落位置,散漫地打量人群。證婚儀式剛結束,陳總摟著一堆鶯鶯燕燕拍照,留新娘在一旁面沉如水。離得遠看,像一出自帶BGM的風趣啞劇。韓京在不遠,跟一位調香師探論芳香療法。再近是兩位談八卦的闊太太,興奮處語速堪比rap。 無數人的嗓音,高的、平的、尖銳的、稚嫩的,像一萬張彼此并不契合的拼圖碎片,在楚娜的聽覺里密密交疊。 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在留意某個嘶啞的、暫時被酒精燒壞的聲音。 不用了,我很好。 很多年前,有人也說過這句話,然后推開她的手。那時候她還年輕得很,輕易就相信了。于是這句話成為一個楔子,鋪墊了長達十年的懸念。 這個懸念是,你現在過得好嗎,周榛宇? 楚娜將空杯放在桌上,站起身,沿場地轉了一圈。 那個聲音不在賓客里。 她一遍遍回憶昏暗中與他的對話,一遍遍否認。然而熟悉感就像醇酒后勁,初而輕微,卻漸漸壓倒了所有邏輯。 最后她還是回到酒窖。人去桌空,只有那瓶酸敗的白蘭地還在原地。瓶口有張小小的酒水寄存卡。 他方才說:看見那張寄存卡沒?上面有我的名字。 楚娜將卡片翻過來,準備好在下一秒嘲笑自己荒唐。 2008年4月11日。 周榛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