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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十六樓的狗昨晚又吠了一夜。 桐異坐了電梯去樓上按門鈴,秦江不在,開門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 看見她,桐異立刻轉身從樓梯間下去。 喂?你在哪? 車站。 秦江先掛斷他的電話。桐異把手機放進口袋,拎起書包匆匆走向門口。小蘭姐從洗衣房出來叫住他:藥還有嗎? 隨后她眼睛一瞟,看見餐桌上桐異故意落下的碳酸鋰緩釋片,拿起來搖了搖聲音清脆。 她把藥瓶塞進他書包的側邊口袋,叮囑說:在學校按時吃藥。 桐異把藥瓶拿出來放進包里最底部,跟她說,不要打電話。 高二上學期,開學第一天,天還不是很亮,桐異趕到站臺的時候秦江剛上公交。 秦江。 秦江沒理他,他坐在靠窗的單人座,桐異從窗外路過時秦江都沒有看向他一眼。 刷了卡走過去,秦江后面的座位被一個女生搶占,桐異打量了她一眼,退一步坐到與秦江并排的另一邊。 秦江戴著耳機,一只手撐住腦袋看窗外。桐異知道他在聽什么,他也插上自己的耳機,手指熟練地在屏幕上劃動。 電臺主播叫三月十七,是個女生,桐異很不喜歡那種甜膩膩的聲音,但秦江每期都聽。 桐異一直側著腦袋看秦江,秦江卻從不轉頭,直到過道上擠滿了人柱將秦江阻隔出他的視野,他才不得已注意起左手邊的風景。 車廂里的學生太多,桐異的位置不方便下車,學生一個一個擠下去,輪到桐異從車里出來秦江已經不見了。 公交走了,學生也散了,桐異沒有等到秦江出現。他于是趕去學校,去秦江班里找他。 坐在門口那個戴細框眼鏡的女生很不情愿理他,她眼神中帶著鄙夷看了眼桐異的金色頭發。 那女生說:廣播站。 為什么去廣播站。桐異的語氣平緩。 周一啊。女生奮筆疾書著什么。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你第一天來么? 廣播里和秦江搭配的聲音也是甜膩膩的,不如讓秦江一枝獨秀好。 桐異沒有找到廣播站,聽著擴音在cao場上悠悠轉了一圈。廣播結束后他只好回教室。 他忘了那是他第一天報到,所以在班主任從辦公室趕來之前場面十分熱鬧。 班主任是位優雅的女士,雖然愛穿旗袍,但教的是英語。 教室的沸騰被她即刻壓制住,接著向全班介紹桐異,桐異只是拎著書包站在講臺下默不作聲。 座位安排在第五排,剛好補一個空缺。 同桌是個嘴碎的人。 誒你真的是外國人??! 為什么你的頭發跟電影里的明星不一樣??? 你這到底是橘的還是金的?不會是染的吧! 嘿,我看你眼睛鼻子也不像老外??? 吃餅干嗎? 他一通自問自答后從明面上遞給桐異一袋牛奶餅干。 林朋!班主任大喝一句命令他帶著早餐站出去。 林朋傻愣住看著艾老師冒金光的眼神直刺向他。 林朋數學好,但人還是不機靈,前后女生都對他有意思,可他總也不給好臉色。 下課桐異又去找秦江,他們的距離依舊只相隔一層樓梯。 秦江呢?他又問那個細框眼鏡的女生。 不在。 去哪兒了? 廁所。 她剛答完,一個男生從桐異身后一步跨進教室。 他說,廁所打架了。 得到消息,一些男生立即開始起哄,推推搡搡出門,桐異跟著他們趕過去。 廁所內外并沒有打架的跡象,桐異去晚了,秦江不在。 樓道里有幾個男生在討論,說是一個變態男老師開秦江玩笑,所以秦江打了他一拳。還有說那男老師是gay,秦江看他不順眼才揍的他。 無論怎么說,都是秦江先動的手。 一整個課間秦江都沒有在桐異眼前出現,就算曠課了十分鐘用來等他,也還是不見他進教室。 捉迷藏的游戲桐異和秦江玩過很多遍了。從小玩到大,他也知道,認真在玩的只有他一個。秦江躲著他很正常。 他可以躲一天,躲一個月,甚至可以躲幾年。 秦江掛了他電話,桐異打過去十五個之后,秦江再也沒接,大概是把他拉黑了。桐異拿出另一張備用電話卡換進去。 喂。 嘟嘟嘟 聲音被認出來了。 桐異回到教室,把書包里的書全都拿出來塞進抽屜,動靜太大,林朋正和別人聊天都忍不住轉過頭。 藥瓶從書包里掉出來,林朋幫他撿起來說:有病??? 桐異從他手里奪走,沒看他一眼。 去哪?最后一節課不上了???林朋見他拿起書包。 班里半數學生聽見動靜都看向桐異,那個金色頭發的轉學生就這樣走了出去。 剛到車站就開始下雨,越下越白,桐異伸手攔停一輛出租車,氣息有些急躁。 電梯在二十六樓停下,他沖出去敲門,一個打著領結的中年男人一臉煩躁在門縫后盯向他。桐異問秦江在不在。 跑去外面死了! 男人幾乎是要摔門的氣勢告訴他。秦江去了高鐵站,或許是火車站,男人說他早上拿了錢就跑了,讓桐異別再來煩他們。 回到二十五樓按門鈴,小蘭姐見到桐異很訝異。 不是在學校住宿嗎? 桐異說:沒了。 小蘭姐沒明白他的意思,趕忙把他身上濕透的外套和書包脫走。 偌大的客廳開著一盞吊燈,桐異看向落地窗,他的眼睛像兩顆死亡的星星,只能看見毀滅而沒有希望。他蹲下抱住頭,手指掐進頭發里,一點一點用力,像是腦袋里有東西在蠶食他。 小蘭姐不敢靠近,任他在地上掙扎、悲吼。烈雨連成一根根堅硬的線,在桐異眼里,那些線墜進玻璃,正刺進他的身體。 捉迷藏!你當鬼! 小桐異正揪掉被他們套在頭上的塑料袋,還沒有開口,伙伴們一哄而散,邊跑邊喊著:喔!鬼來嘍!快跑喔! 找到天快黑也沒有看到一個人,那些小孩以為游戲結束了一個個都回家里吃飯去。 爸爸mama在桐異三歲時就不在,大人們說他們拯救世界去了。桐異一直跟著爺爺住,社區里有很多小孩,但他不常和他們一起玩,他們看桐異長得奇怪說他是鬼投胎,桐異直到五歲還不太會說話,不敢反駁他們,要是開口他們又要羞辱他。爺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每次桐異受委屈他就帶著他去吃好吃的。 六歲的時候叔叔把桐異帶走,接去大城市,他的爸爸mama曾經也生活在那里。 醫生說小孩是從小沒有好的語言環境所以言語發育遲緩,因為這個,他叔叔專門搬了家,搬到鄰居都是有小孩的住處。 秦江住在他們隔壁的那幢別墅里面,出門上學的時候桐異看見了他,后來在一年級的教室里他們倆坐在一塊。 秦江是一個很漂亮的男孩子,桐異總是喜歡摸口袋,摸到了糖就放在他桌上。午休的時候秦江跑到老師耳朵邊說悄悄話,第二天的時候,他就坐到了桐異前面,桐異的同桌變成了一個臉圓圓的女生。 這樣也挺好的,桐異可以看到秦江的后腦勺,還可以聞到他衣領上淡淡的味道。 有些孩子還是喜歡開玩笑,在這里,桐異變成了吸血鬼。因為他慘白的皮膚和那一頭顯眼的深金色頭發。 秦江說:吸血鬼是怕太陽的。 那又怎么樣!他是進化的吸血鬼。 在廁所門口,有人推了桐異一把。 喂!讓我看看你是怎么上廁所的! 那個高年級的學生從上俯視著他。秦江從后面把桐異拽著衣服拉起來,桐異整個屁股因為坐進水里都濕了。秦江讓那個男生讓開,那男生見他囂張在他肩上拍了重重的一掌,秦江差點摔倒,桐異盯著那個高個,抓起他的手死死咬了一口。 他們兩個因為打架的事被叫了家長。秦江的mama有一頭像墨水一樣黑的長發,臉上粉撲撲的,走起路來高跟鞋發出好聽的噠噠聲。 在辦公室秦江全程板著臉,要不然就是坐在一旁低頭看腳上的鞋,桐異彎下腰去在他鞋尖上摸了摸,秦江嚇了一跳立即把腳收進去。 你要干嘛! 桐異開口聲音糯糯的,黑啦 然后他又去摸口袋,找到一顆水果糖給他,秦江搖頭不要。他還是一臉不高興。 秦江mama要帶秦江回去,秦江不理他,他mama臉上難為情對桐異的叔叔笑。叔叔擺擺手說沒事。 于是那天下午秦江和桐異兩個人就被帶去了兒童樂園。 小蘭是叔叔家的傭人,叔叔去工作了,都是她在照看他們。小蘭把桐異伺候得心滿意足,可秦江還是不開心,為了說點什么,桐異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喜歡你的mama。 秦江瞪他一眼:那你去做她兒子好了。 秦江對小蘭說他想回去,桐異覺得他生氣了。他跟在秦江后面走,秦江走得很快,他伸出手指去拉他衣角,秦江甩開他說:你別碰我! 家里沒有人,小蘭姐讓秦江回桐異叔叔家里等。他們兩家就隔了一個庭院。 不知道秦江喜歡什么,桐異問他要不要玩捉迷藏,秦江拒絕了,他坐在椅子上發呆。小蘭說了幾句好話安慰他,跟他說小少爺從小就沒有伴,讓他陪他玩一會兒。于是秦江得到允許后在他們家找了個安靜又隱蔽的地方躲起來,他以為這樣桐異就很難找到他。 啪! 燈被打開。桐異總是用十幾分鐘就能發現秦江,像只鬼影一樣出沒無聲。桐異指指樓下,表示要吃晚飯了。 秦江的爸爸過來接他,那個男人個子特別高大,好像一只手就可以把秦江捏成一團,桐異看向秦江,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了恐懼。 有時候叔叔會在放學的時候把秦江一起接回來,秦江會和桐異一起玩,但不讓他碰他,要是桐異違反了他們之間的規定秦江就會生氣。 晚飯之后秦江就會回去,但是有一天叔叔卻在半夜里把秦江帶了進來。紅色的印記貼在秦江臉上,他低著腦袋誰也不看。 桐異想去秦江睡覺的房間里看他,叔叔把他帶走,說秦江生病了要好好休息。 回到自己的臥室,桐異把頭鉆進窗簾下,夜晚很黑,他看見秦江的爸爸從房子里出來,有力的大手落在秦江mama的臉上,他推開她上了車。 二年級的科學課,老師把幾只小雞帶到課堂讓大家觀察,四個人圍成一組,桌子上放一只紙盒,小雞就在紙盒里嘰嘰叫著。 桐異和秦江一組,他把小雞仔拿出來放在桌面上,這只雞似乎生病了,不會叫,走起來也東倒西歪,總是摔倒,桐異用手推著它的尾部想讓它快點走,他一步一步推,小雞就是走不好,桐異不理解,當它靠近桌沿時,將它退了下去。 他把摔在地上的小雞撿起來,讓它繼續走,它依然走一步絆一步,桐異生氣了,他再一次把小雞推下去。 小組的兩個女生早去了其他組看會走路的小雞,只有秦江坐在他對面。他目睹了桐異行為的整個過程,卻一句話也沒說。 老師!桐異把小雞摔死啦! 一個小男孩指著地上的小雞告狀說。 女老師走過來,把奄奄一息的小雞托在手里,桐異 她看著他,就像在看一件危險的物品。 還有一次在室外上體育課時,樹腳下有一只斷了翅膀的小鳥,兩個女孩子看見后跑到遠處去叫老師。桐異默默走到一邊,找來一塊大石頭,對準站不起來的小鳥砸下去。兩個小女孩回來看見一動不動的尸體后,邊哭邊指著桐異說他真殘忍。 桐異就是吸血鬼! 他腦子一定有問題。 這么說他的人多了起來,桐異沒有告訴他的叔叔,因為電視里的壞人都會被關起來。 秦江的生日在圣誕節,全班都給他慶祝。講臺上擺了一個雙層大蛋糕,教室里拉上窗簾,關了燈,只有蠟燭的火光在搖擺晃動,營造出一種令人興奮的氛圍。 許個愿吧。老師說。 秦江摘下滑到后腦的生日帽,閉上眼睛。 你許了什么?前排一個小男孩問,旁邊的小女生恨不能趕緊捂住他的嘴。 噓!生日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秦江說:我想讓我的父母消失。 全班都聽見了秦江的愿望,全班都知道秦江的爸爸mama在圣誕節的晚上死了。 有人在課間開玩笑說,是桐異潛進秦江家里吸干了他們的血。 你小心被他聽到把你也咬一口! 自那之后,同學們便更離桐異遠遠的。誰都知道他們在開玩笑,可是秦江從那天以后再也沒來上學,晚上從家里的窗戶可以看見秦江房間的燈亮著,桐異去找他,一直也沒人開門。 直到幾天之后,桐異放學回來,叔叔說秦江搬走了。桐異再也沒看見那間房里的燈光亮起。 他去哪兒了?桐異問。 叔叔說,被他的阿姨帶走了。 他的阿姨在哪? 叔叔也不知道。 我可以去找他嗎? 為什么要找他呢?秦江去別的地方生活了。 就是要去。 因為秦江的事情叔叔第一次對小侄子發脾氣。桐異掛念了他這個漂亮玩伴兩年,五年級的時候,桐叔叔打聽到了秦江所在的小學,讓他的小侄子搬了過去。 桐異跨了整個城市去見秦江,可秦江見到他的時候,滿臉恐懼。 我不認識他。 秦江和他的朋友們走在一起,把桐異甩在身后。 桐異是組長,秦江的作業本總是不交給他,就為了逃避與他的接觸。 你為什么躲著我???桐異放學在樓梯口堵他,他現在說話明顯比以前流利很多。 那你為什么總跟著我?秦江厭嫌的眼神看著他。 我們不是要在一起玩嗎? 我不想和你玩。 他的漂亮玩伴又甩下他走了。 盡管秦江是個躲藏的高手,但是桐異總會想到辦法讓他不得不向自己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