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紅日
第十五章 紅日
尤溪懷孕了。 陳家煦捏著一張白色的、薄薄的檢驗單,一時間呆住了。 外面蟬鳴聲聲,氣溫熱的讓人發昏,也許是他太怕熱了,一時間竟怔怔的,回不過來神。 懷孕。 他看向旁邊的尤溪,牛仔褲,短上衣,頭發半挽,倚在醫院的墻壁上,摸摸自己的小腹,有抬頭,看向陳家煦,乖乖的笑:我要當mama了呢。 也就是說,他們會有一個孩子嗎。 一個小小的孩子,也許是男孩兒,也許是女孩兒,眉眼和尤溪一樣。 他想著這樣的場景,自己和尤溪牽著一個孩子,這讓他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 他把報告單折了一折,放進口袋里,然后把尤溪擁到懷里,很緊很緊,但是動作很輕柔,這是他最珍貴的寶貝。 是我也要當爸爸了。 其實,陳家煦每次避孕措施都做的很好。他沒有考慮過孩子的問題,或者說,他們目前的情況并不適合養育一個孩子。 但有那么幾次,他腦子發混,措施也做的不是很完善。 也許,他潛意識里,也想用這種辦法來證明尤溪屬于自己。 他查了很多資料,血親生育后代,雖然死亡率和畸形率略高于常人,但仍然不是非常高的頻率。 懷孕期間做什么檢查,他全部仔仔細細問了醫生。唐氏兒篩查的準確率99.96,羊水穿刺準確率幾乎是100。 他不認為這樣小的概率能影響什么。 況且,他相信,老天會保佑他們的他們歷經了這么多磨難才走到這一步,老天一定會保佑他們的。 當時陳家煦已經大四,臨近畢業季。 他當時在做一個水下探測的項目,是總負責人。他白天幾乎所有時間放在項目上,照顧尤溪的一日三餐,幾乎忙的腳不沾地。但他心里是從未有過的滿足感和幸福。 有一天傍晚,他路過母嬰店,看著櫥窗里擺著的嬰兒床、小衣服,鬼使神差的邁步進去了。 他提著一個粉粉嫩嫩的小紙袋回家,吃完飯后,和尤溪窩在沙發里,把小紙袋里的東西拿出來。 是幾件衣服,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樣式可愛,布料軟綿。 這個樣子男孩女孩都能穿。他給尤溪看,神情里帶了些向往和希望的孩子氣。 好看。尤溪笑了。 尤溪尤溪陳家煦抱著尤溪,慢慢躺下來,把臉埋到她的腰窩里,輕輕用掌心摸著尤溪的肚子。 癢尤溪忍不住咯咯得笑了,伸手把陳家煦的頭發揉亂。 jiejie等這個項目完成了,我們就去緬甸陳家煦的聲音低低的,不甚清楚,透過尤溪的脊柱酥酥麻麻傳到她腦海里。 我已經面試了緬甸那邊的一個公司,和我研究的東西很相近。面試已經通過了,我會掙很多很多錢的。我們,還有孩子,一起去那里好不好,誰都不認識我們,我們會過得很開心很開心的,我會給你們最好的生活,最好的生活 他的話語逐漸低了下來,仿佛在耳語一樣。 那一天,他做了這輩子最美好的一個夢。 夢里,他不是那個弱小、令人憎惡的自己,而是一個明媚、閃閃發光,能和尤溪堂堂正正并肩而立的人。 他是一個明朗的少年郎,配得上這個世界一切美好的東西,即使那些拿不到的,他也能鼓起勇氣去爭取。 善良關切的父母,幾個真心相待的朋友,互為知己的戀人。 他在夢里走過了他的一生。 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這是他這段時間里睡得最舒服的一覺,以至于醒來之后,仍然沉浸在這個和煦溫暖的夢境里。他揉揉眼睛,看向窗外,陽光很熱烈,直直灑向他的眼睛。 他突然發現有什么不對。 太安靜了。 時鐘滴滴答答的響著,已經整點了,發出了咚的一聲。 小晴?他叫了一聲。 小晴并沒有哼哧哼哧的跑過來。 整個屋子里有如一譚死水。 他又喊了聲:阿溪? 沒有人回應。 他站起來,踉踉蹌蹌跑出來。 所有的房間空無一人。拖鞋整整齊齊擺在玄關,門鎖被撬開了。 所有的監聽設備顯示查無此人。陳家煦打開電腦,翻到昨晚的監控。 尤溪逃跑了,在半夜,帶著小晴,走的干干凈凈。 尤溪已經準備了很久了。 她告訴自己,機會只有一次,要么成功,要么死亡。 她太了解陳家煦了,如果這次失敗,他一定會殺掉自己,也許會肢解,不管什么方式,他會把自己永永遠遠留在這里。 她的時間太多了。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時間的人,永遠有大把的時間去想清楚每一個計劃的細枝末節。 那部留給林成濟的手機,是她最關鍵的一環。 她沒有時間去解釋,但她只能相信林成濟。 她花費了很多心力,真正騙過了陳家煦,代價是無數次隨著時鐘整點報時、掐向指尖的刺痛。后來,指尖已經麻木,她就把右手拇指的指甲修成尖銳的形狀,扎下去的時候,就如針尖一樣劇痛。 很多次她為了騙過陳家煦,感覺自己已經臨近崩潰的邊緣。 一邊一遍遍提醒自己,他是一個變態,是一個毫無人性的畜牲,一邊像奶貓依賴它的母親一樣,向他展露自己最柔軟的腹部。這樣的日子真的太難熬了,難熬到,她真的很多次、都快要瘋了。 萬幸的是,陳家煦馴服她后,她幾乎能像正常人一樣活動了。 但她的一舉一動,如果稍有反常,就會引發他的懷疑,那么,隨之而來的后果將會猶如山崩。 陳家煦太謹慎、太細心,自己稍有不慎,將永無機會。 所以她忍耐,她蟄伏著、等待時機。 偽裝懷孕是她的第二步。 讓一個正常人顯露出孕期的指標并不容易,她費了很大的功夫。 她專精于此,沒想到后來轉業之后,再次救命還是回到了老本行。 那些能調整體內激素的藥品,她為了不引陳家煦懷疑,每次都是正當的理由買到手。一些藥有限量規定,她就慢慢的攢,即使一個月攢四分之一的一小片藥,一些處方藥,只有林成濟能拿到,尤溪利用一點點的監控死角,也許是和小晴玩耍的時候,把手伸到它肚皮下面打轉,看不到按鍵,敲下一兩個字,最后匯成一條信息,發給林成濟。 林成濟從她的只言片語里明白了,他默默的,尤溪需要什么,讓他放到哪里,他就會按需照辦。 尤溪成功讓自己假孕。 當時陳家煦捏著的那張紙,不是假的,上面的每一項指標,都顯示她懷孕了。 那不過是她捏造的數據。她吃下了那些藥,讓自己的循環徹底紊亂,嘔吐,頭暈,神經衰弱,這些難受不算什么。她讓自己的身體上當受騙,以為zigong已經落下了一個小傘一樣的胚胎。 之后,就是那一晚。 她做了萬全的準備,陳家煦那天很開心,她撒嬌自己腰疼,陳家煦慌了神,她終于有機會把安眠藥放到他的水杯里。 凌晨的時候,陳家煦睡死在床上,她打開了那扇牢門,終于走出了這個地獄之地。 陳家煦看起來是冷靜的。他反反復復告訴自己不要慌。 他仔仔細細找了監聽設備,可是每一個,都顯示沒有信號。 他去警察局備案,警察先是告訴他,人需要失蹤4時才能立案,聽陳家煦說尤溪精神有問題,才立馬立了案。又安慰他說,精神失常的病人很好找的,一般不用一天就能找到,熱心群眾看到行為怪異的人,總會多留意一下。 陳家煦費了很大的勁,才讓自己沒有當場在警察局大吼大叫。 他禮貌道了謝,走出警察局,看到慘白的晃眼的太陽,才想起來,尤溪已經是個正常人了。 他去林成濟的醫院找他。 一定是這個人,是這個東西,偷走了尤溪。 他心里的怒火越燒越旺,幾乎想把這個世界都燃燒殆盡。一定是,一定是,這回絕對不能放過他,一定要、讓他家破人亡,抽骨吸髓。 林成濟已經辭職了。院長解釋說。下一位病人。誒,這位同志不要擋在這里,我們還要看病呢。 他茫然看著對面的人。 他是誰啊他的嘴巴一張一合。 好煩。 殺了他能找到尤溪嗎。 好像不能。 那就算了吧,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到尤溪啊。 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快去找尤溪,她一定在等你,她一定很害怕。 街道上人好多,他們怎么都在笑啊。尤溪呢,他的尤溪在哪呢。 不要慌,陳家煦。 他回了家,先收拾行李吧,他對自己說。出遠門之前都是要收拾行李的不是嗎,jiejie就是這樣教的。 他不知道要拿什么。 他先放了一個抱枕進去,尤溪常常抱著它發呆的。小晴的水盆,尤溪那么喜歡那個畜牲,天天給它換水,忘了這個,她會不開心的。 椅子。餐桌椅,尤溪就是坐在這個椅子上天天吃飯的。 最后,行李箱摞起來山一樣高,他試著合上,所有東西嘩啦啦倒了一地。 他試了第二次,第三次。 最后,他跨過地上那些落了一地的雜物,走出門去。 阿溪?林成濟小跑著過來。他手里拿著兩張卡片,那是他們的登船證明。 還有綠卡、身份證,全部準備好了。 手續已經辦好了,走吧。 尤溪最后怔怔看了一眼向北的方向,遙遠的,那個她囚困數年的地方。 那個曾經在更遙遠的過去,她以為是家人的人。 走吧。她收回了視線。 小晴被林成濟牽著,安安靜靜,蹲在地上,眼睛看著他們。 一切都結束了,小溪。 一切都結束了。 遠處的渡輪發出悠長的鳴聲,一片紅日噴薄而出。 船上有一切專業的醫療器械和技術人員。等她剖開胸膛,把自己心臟旁這片薄薄的、該死的芯片取下來,等她邁上了這艘渡輪,遠渡重洋,到了大陸彼岸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 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過了很久很久,好像也只是一瞬間。陳家煦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記得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陳家煦不知道自己應該走到哪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 他重新回到了這片不論怎樣跋涉、都一眼望不到邊的沙漠。 浩浩垠垠,千年無雨。 到處都是看不到頭的路,好熱,好熱,躲進陰涼的地方,全部都是無窮無盡的樓梯。 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到后來,甚至難以分清上下。 他走在一條不辨東西的窮途上。 他穿過人群,穿過海底,穿過暗無天日的叢林,穿過茍且偷生,穿過桂冠加冕。 他穿過自己卑微如地下陰暗生物的一生。 他拖著自己沉重的身子走了很久。一定會找到的,一定會找到的。他這樣說著,一遍遍、近乎著魔一樣地說。 終于,他邁上最后一個臺階,眼前的視野豁然開闊,一切再也毫無遮擋。 他看到了無垠的天際線,一輪初升的旭日。 他終于看到了尤溪,尤溪背著手,回過頭,輕輕對著他笑了。 我找到你了,jiejie。 我終于找到你了。 陳家煦的心變得輕松了起來,他笑了,一步步走向了尤溪,向她張開雙臂。 一切又回到了他想要的那個世界,他再也不會失去尤溪了。 初升旭日的紅色微光里,陳家煦從天臺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