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潭水
第七章 潭水
冬雪初融的時候,開學了。 北京的天氣將暖未暖,仍然透著一股浸骨的涼意。陳家煦下了飛機,走出候機室,一眼看到了圍著白色羊絨圍巾的尤溪。尤溪半張臉埋在白絨里,眼睛看到他,登時亮了起來,朝他揮手。 陳家煦小跑著過去。 時間過得真快。他想。 好像不久之前自己還是只會跟在尤溪后面的小豆包,現在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甚至某種意義上屬于這個社會金字塔尖的一部分人。 他能夠和尤溪并肩而立了嗎。 他和尤溪一起走出候機室。今天的天格外高、格外藍,他微微低頭,看著尤溪,尤溪在微笑著說著什么,他認真地聽,嘴角帶著笑意,可是大腦是停滯的。 他幾十天輾轉難眠的思念,幾乎自焚于冬的思念,在來到尤溪身邊的一剎那,消解了。 他的遠赴之地,他的棲身之所。 他的焚身墓,他大雪飄揚、白鴿成群的理想鄉。 正式上課前,陳家煦和尤溪一起去超市買日用品。 他拿了一個羽毛球拍,放進購物車里。 尤溪詫異。 你想打羽毛球? 陳家煦四肢協調能力很弱,平衡性差,他討厭體育運動,唯一堅持了多年的只有長跑了。 不是我選了羽毛球課,其他的課沒有搶到。 陳家煦有些低落地解釋。他幾乎能想象到自己上羽毛球課時候的窘態。 尤溪拿起羽毛球拍的拍柄,仔細看了看上面的字跡。陳家煦隨便選了一柄就扔進了購物車,他根本沒想好好打羽毛球。 拍柄上寫著三康,尤溪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牌子。還有些掉色。她掂了掂拍子,把它掛回了原來的地方。 這拍子不好,咱們一會兒去買尤尼克斯、或者紅雙喜之類的。 除了超市,尤溪和陳家煦在王府井吃了午飯。之后他們直接去了體育用品專賣店,挑挑選選,最后尤溪給他買了一柄四位數的尤尼克斯的拍子,超輕全碳素,35磅,適合新手。 陳家煦不太愿意。 姐,我打得不好。 不是打的好不好的問題,有能力,咱們就買貴一點的拍子,打起來手感、速度都不一樣,新手上手會更快,用劣質的拍子,養成不好的習慣就不好糾正了。尤溪一邊付款,一邊解釋。 店員把拍子包好。 尤溪從工作到現在,其實都沒有給陳家煦買過什么。這次也算是她送給家煦的一個禮物了。 正式開始上課之后,陳家煦又回到了那種連軸轉的生活。他勉強適應了,卻仍感覺自己像一個勉強轉動的老舊機器,卡頓地轉動,發出讓人厭惡的噪音。很多東西他學得慢,他就用兩倍、三倍的時間彌補上。 但是在體育課上,他的方法不奏效了。 羽毛球課的一般流程,不外乎是老師講解了動作要點之后,大部分時間都是同學們自發組成兩人的小組,進行練習。剛下過雨的cao場上,飄散著潮濕的沙礫與草坪的味道。陳家煦的搭檔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女生,他站在網的一端,身體緊繃地發球。 一次、兩次、三次。 失敗。 他的背上微微出汗,左手扶了扶眼鏡。 周圍都是同學們揮拍擊球的風聲,時不時有笑聲和呼喊聲。 他第四次發球,仍然 沒有擊中,羽毛球掉在地上,微微彈了兩下后如死掉一樣僵硬地直立。 他遙遠的看見,對面的女生嘴角不耐煩地向下撇了撇。 陳家煦回到家的時候,尤溪正抱著電腦,盤腿坐在沙發上辦公,膝蓋上還蓋著一條小毛毯。小晴臥在她身邊,見陳家煦回來了,跳下沙發去迎接他,卻不敢走得太近,站在玄關處輕搖尾巴。 陳家煦摸了摸它的腦袋,換鞋,走進客廳,重重坐在沙發上,身上還背著書包和羽毛球包。 尤溪從一堆堆的數據和報告中抬起頭,察言觀色:怎么了? 陳家煦把胳膊壓在自己的眼睛上。 姐,我想退體育課。 尤溪放下電腦。 那你體育學分怎么辦。 下學期修兩門。 下學期事情更多。再說,你怎么知道下學期一定能選上其他的。 這些陳家煦也知道。他說的不過是一時氣話。 沒事兒。我今年事情少,空閑的時候陪你去練一練。 那之后,尤溪每周陪陳家煦去兩三次,去北大的羽毛球場練球,大多是晚上的時候,不上課的時候,往往能有幾個空出來的場地。 尤溪的羽毛球打得很好,而且不是普通的好。她曾經得過國家級的獎項,還被國家隊曾經看中,如果她愿意,甚至有機會成為國家隊候補隊員。 她從陳家煦的手法、步伐開始糾正。尤溪非常有耐心,有時候連陳家煦自己都沒有耐心了,簡直難以置信自己協調能力會這么差的時候,尤溪仍然是很有耐心的。 家煦,不要著急,慢慢來。 陳家煦想,自己很小的時候,小小的尤溪帶著小小的他的時候,也是用這樣的語氣說著話的吧。 慢慢的,他學會了發球、高遠球,逐漸的,甚至能和尤溪打十幾個來回了。 旁邊飄來笑聲。陳家煦氣喘吁吁,下意識心里升起一股戾氣,全身的神經瞬間尖銳了起來,扎向他的五臟六腑。 是在嘲笑我吧,嘲笑我左支右絀,緩慢笨重。 一個分神,他失了平衡,左膝重重跪向地面,剎那間傳來劇痛。 家煦?怎么樣!尤溪跑過來。 沒什么。 陳家煦按著膝蓋,想要坐起來,卻又重重落回地面。 我看看。尤溪半蹲著,把他的褲腿卷起來。 她的速度太快了,陳家煦沒來得及阻止。 還好,骨頭應該沒錯位。尤溪按了按他的膝蓋骨。 這樣撞一下,怎么可能有事。陳家煦輕描淡寫把褲腿放下來。 他咬著后槽牙站起來。這回成功了。 休息休息吧。尤溪說,看著他額頭的汗匯成水流,從鬢邊,一滴一滴滴下來,在暗綠色的橡膠地上滴開深色的花。 不用了。陳家煦固執地說。他拿起了球拍,左腿不可見的微微顫抖。 被看到了。他丑陋的膝蓋,尤溪一定覺得很惡心吧。 他的膝蓋骨大而突出,表面有些崎嶇不平,透過蒼白皮rou展出形狀。 站著的時候,膝蓋骨成為一個異樣的突出,顯得他畸形而病態。 他很小的時候學過拉丁舞。 他還記得,舞蹈室里,一排排小朋友整整齊齊地站著,老師喊一聲,齊刷刷把腿架到練功桿上。 老師拿著小皮鞭,斯條慢理地走過一個個小朋友。 陳家煦,把腿伸直。他聽見老師說。 他咬了牙,拼命把腿往直伸。 但是他的膝蓋永遠鼓著一個包。 伸直!老師在他的脊椎抽下一鞭,瞬間如一條毒蛇將他蟄得生疼。 老師去按他的膝蓋,他的腿疼得要斷掉。 他掉進了這個遙遠而晦暗的夢境。 尤溪很高興,她發現家煦越來越適應大學的生活了。 惡補之后,陳家煦能和人對打羽毛球了,甚至打得還不錯。 他學習上也逐漸井井有條起來,逐步確認了自己想學的專業方向。什么課拉績點,什么課重要,他慢慢都能應付了。 尤溪很樂觀地想,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每次回燕園,都讓她覺得親切而熟悉,也經常能遇到曾經熟悉的面孔。 有一次,她遇到了曾經上過課的老教授。 老教授很關心尤溪的近況,得知她畢業后就工作了,不無惋惜地說:不讀研究生可惜了,不如再考一下試試。 尤溪笑意盈盈,彬彬有禮回答:我也有這方面的想法,多謝您掛心了,只不過工作這邊還暫時脫不開身,以后有機會了一定會考的,到時候和您見了,不要嫌我煩啊。 教授捧腹大笑,注意到尤溪身后沉默的男生。 這是 是我弟弟。他是今年新生。尤溪語氣掩不住的驕傲。 不錯,不錯。老教授豎起了大拇指。你們家不得了啊。 尤溪特別喜歡南餐一樓一家糕點小鋪的桂花糕。陳家煦得空了,就會給她帶幾塊??从认詵|西是他覺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她用指尖小心翼翼捻起來一塊糕點,牙齒輕輕咬下來一塊兒,舌尖一卷,咀嚼的時候兩頰輕輕的、一下一下的動。 像一只小兔子。 尤溪聽家煦說,他加入了學校的音樂隊,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后來,家煦還買了一架電子琴,放在客廳里,挨著魚缸。尤溪這回可以隨心所欲的學了,但她已經沒有那種渴望了。她更喜歡聽陳家煦彈,安安靜靜的。 卡農、夜曲,陳家煦一首一首彈,她一首一首聽。 她由衷感嘆:家煦,你怎么這么厲害呢。 陳家煦還常常反反復復給她彈一首曲子,一首讓尤溪總有流淚的沖動的曲子。 它是歡快的,卻總讓尤溪想到很遙遠的事情,那些自己的落寞、不甘和難堪。那些斑駁的木板,舊粉的天空,一疊疊試卷,那些逐漸和自己失散的朋友。 陳家煦不告訴她這首曲子叫什么,即使她百般懇求。 日子就這樣流水一樣的過去,平靜而安心。 很多很多年之后,尤溪在美國一條無名的街道上,再次聽到了這首歌,她尋聲過去,走過悠長的小巷,巷子盡頭,是一家老舊的音像店。尤溪問老板這首曲子叫什么,老板告訴她,這首曲子叫,也就是,情書。 情書。 我用我的一生寫了一封斷肢殘臂、血rou模糊的情書,即使它如此不忍卒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