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往事
第90章 往事
洛蘭妮雅垂眸看向那只朝她遞來的手。 指骨修長,手掌寬闊有力,若是能摘下手套,或許可以看到在經年的騎士的訓練刻印在他指間的薄繭痕跡。 見她的注意力似乎被自己的純黑連指手套吸引過去,青年臉上的笑意驀地一僵,就要彌補自己的禮儀失誤,卻聽她將話題轉向了那臺躺在他臂彎之中的七弦琴。 你是戴著手套彈琴的?難怪我聽著好像錯了不少音洛蘭妮雅原本只想隨便說幾句以緩解對方的尷尬,誰知話一出口才反應過來,她這哪里是給人解圍,根本就是拆臺。 奪筍吶,筍都要被奪完了。 萬幸的是,二人的談話并未就此冷場。 這不是天冷么我怕在室外待久了手指會被凍僵。 這位憂郁系的文藝青年輕咳了幾聲,倒是沒她想象中的那般拘泥于維持形象。 所以為什么要在這么冷的天跑去露天庭院彈琴啊洛蘭妮雅忍住了繼續當面拆臺的直白言論。 特里斯坦聽不到她內心的聲音,順勢就著自己先前的話接了下去,語氣似乎還挺明快:您能聽出來我不小心錯撥的那幾個調?但這首曲子我還是第一次在您面前彈您之前敷衍我說的不懂音律果然只是搪塞。 不再使用那唱詩般的詠嘆式語氣以后,這人的措辭也變得簡單易懂起來,無需洛蘭妮雅絞盡腦汁去思考謎語背后的意思。 你都說了是敷衍了。她極其小聲地努了努嘴。 盡管從少女的嘀咕里又一次確認了她談不上積極的態度,特里斯坦仍舊熱情不減,低頭看向懷中的樂器,伸手撥弄著琴弦開口。 周圍凈是些不懂藝術的糙人固然令我難抑悲傷,但顯然您就是能夠讀懂我內心詩篇的心靈之友、藝術之神繆蒂亞賜予我的拾音人,想必您不會拒絕給我之前的那首作品來些點評? 不,我向來不擅長那些彎彎繞繞的文字游戲,評價詩歌這種有難度的挑戰或許不太適合我。洛蘭妮雅嘆了口氣,正要側過臉去避開對方過于熱絡的視線,卻因為他提到的某個細節而停頓,所以剛才那詩歌的內容是你創作的?我還以為是從哪本詩集里背來的 呃,這 歡快跳動的音符戛然而止,特里斯坦的動作再次變得僵硬,來不及收起笑容的他顯得有些許狼狽。 直到過去長達數秒的尷尬停頓,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個么,我確實是從別人那借鑒了一點靈感,真的只是一點點!大概有二、三分不,接近一半的部分都是經過了我的改編的! 好嘛,接近一半是借鑒靈感的改編之作,那剩下的一半多就是原樣照搬了唄。 洛蘭妮雅有些好笑地搖搖頭,便要直言拒絕對方的委婉邀請。 但是真的很抱歉,特里斯坦卿,我下午已經有安排了。 陛下這是打算外出?被拒絕的騎士似乎并不氣餒,還在試圖說服少女,請恕我多嘴,但現在正下著雪,您或許可以再考慮考慮? 而她則無情果斷地回復道:不要,我現在就想出發了,太晚出門我擔心傍晚不能及時歸城。 您要出城?在這樣的天氣里? 我要去郊外的王室獵場探望愛犬,特里斯坦卿。洛蘭妮雅看出他似乎還想努力嘗試改變她的主意,于是又補充了一句,今天真的不可以,但你的邀請我改天有空會酌情考慮的。 什么?哪怕改天有空,也要酌情考慮?在她心里,他的地位難道還不如一條獵犬?! 特里斯坦內心一片凄涼,幾乎就要嘆息著再次撥動琴弦、為自己奏一曲哀婉的小調。但現實卻給不了他多情感傷的時間,只見面前嬌美而不失靈動的傾世佳人就要轉身離去,這位更像是個詩人的騎士只得上前一步截住對方退路,手里還可憐巴巴地抱緊了臂彎里的那臺七弦琴。 別、別走我不求您分些時間給我,只希望您不介意帶上一位幽默、風趣的騎士作為路上的陪伴不,不,應該說請您務必不要介意! 洛蘭妮雅停下腳步,狐疑地打量了他幾眼。 對方將姿態擺得如此之低,實在令她有些懷疑他的動機。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雖然但是總之不會是想干她就對了。 從這位騎士看向她的眼神里,洛蘭妮雅大致能感覺出這一點。 他對她的確有些好感,具體是男女之情還是他所謂的知音共鳴尚且不得而知,但rou欲肯定是沒有的。 或者該說,光天化日的,周圍不遠處還有她的兩個隨行侍女旁觀,兩人穿的衣物也都十分正經,摻入沒有半點誘惑的成分,就算是禽獸也不該這時候發情吧? 洛蘭妮雅的想法本質上沒有錯誤,但她對自己的認識還是出現了偏差她忘了有那么些人,就算身上的衣物裹得嚴嚴實實,沒有露出任何不該露的部位,但還是能將禁欲系穿出一種勾人犯罪的色氣。 而她顯然就是這類人。 當然了,特里斯坦確實也沒往這一層想。 他單純只是有個不小的煩惱罷了。 苦著臉囁嚅了一會,特里斯坦終于老實坦白了自己的意圖。 我只是想,從您這里找些靈感他說著便嘆了口氣,有些興意闌珊地捉起鬢角的一縷散發繞上手指,這個月要交給詩社的作品還沒著落,可截稿期限就快到了 詩社?截稿?洛蘭妮雅睜大了雙眼,萬萬沒料到眼前這位騎士原來還真在兼職當藝術家。 可惜是個毫無尊嚴的趕稿人。 她緊接著又感到了疑惑。 但這和我又有什么關系,你就這么肯定能從我身上找到靈感?要靈感,喏,去外面的花花世界隨便轉兩圈,肯定多得是靈感。 這不行,完全不行,換到別的地方我連一點創作的想法都沒有,更別說靈感了。青年連連搖頭,見她似乎又要推脫,趕忙道出了最為重要的理由,詩作的主題!我承諾交給詩社的作品主題是您,王后陛下!所以我沒法從其他地方找尋靈感,只能只能,在您可能路過的地段彈上幾曲,然后等候一個偶遇 他越說就越是小聲,臉上浮現出不知是羞恥還是尷尬的紅潤血色。 洛蘭妮雅在他的解釋中恍然大悟,這才明白自己為什么最近走到哪似乎都可能會碰見這位不務正業的騎士,時不時就可能聽到幾首悠遠又或是深情的歌謠。 她還以為他有點什么大病,要從騎士改行來當宮廷藝術家。 要不是您總拒絕邀請,我也不至于這樣啊特里斯坦很難過,但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來接近這位高貴的美麗少女,只能出此下策。 以探討藝術為話題、直接上門求見的做法他也不是沒有嘗試過,事實上,在少女剛抵達卡美洛王城的那段時候,他就是這么做的。 當初的他還天真地認為,彈得一手好琴的鄰國王女一定也熱愛著美妙的音樂與旋律,這樣只要和她聊上幾回,以自己博覽群書、品遍眾多詩歌的深厚底蘊,想必很快就能讓她忘記那場失敗的初遇,然后對他投以欣賞和傾慕 結果呢? 見是見到了,但對方似乎完全沒有和他多聊點什么的打算,簡明扼要地問清他的來意后,一句我接受你的道歉就把人打發了回去。 盡管后來得知好友蘭斯洛特也是差不多的待遇據說好像還更慘點,那驕縱還記仇的少女根本不愿意私下和他見面。 但是!但是??! 怎么一段時間過去了,只有他還是以前的凄涼境遇? 蘭斯洛特嘴上不說什么,可特里斯坦早就從騎士團的同僚口中聽到了好友拔劍為佳人的英勇事跡,更別提這位湖之騎士最近變化得不要太過明顯,走到哪里都是一臉如沐春風的開朗笑容,簡直能去和高文爵士一較高下。 湖之騎士都快變成暖爐騎士了。 反觀自己 特里斯坦忍不住又是一口氣嘆了出來。 游吟詩社那邊,他向同行們夸下??谡f要創作出一篇關于王后陛下的全新詩歌,頓時得到了那些好事之徒的鼓勵和驚嘆沒辦法,誰讓近來的流行趨勢就是這樣,所有和那場婚禮以及愛情故事相關的藝術創作在某些有心人士的推動醞釀下,正在席卷全城。 就連一向自恃清高、集結了不少知名詩人的游吟詩社,也忍不住往這風靡一時的領域中摻了一腳。 眼下,由于王后本人尚未出席包括舞會在內的任何社交場,也不像王城其他那些上流貴婦那般熱愛舉行文學沙龍,她的身影在多數人眼中就像蒙了一層薄紗,越是有關于其神秘美貌的傳聞流出,就越是讓人好奇得心癢難耐。 而前段時日那場激動人心的騎士決斗,更是點燃了這群人的八卦之心和創作欲,于是一批新鮮的騎士文學先后出爐,流通至王國上下各個階級又是獲得反響不斷。 這還有這種事? 從特里斯坦口中得知了這背后的層層套路,洛蘭妮雅的表情一時變得精彩起來。 饒是她這種沒心沒肺、不在乎他人言論看法的粗神經,在聽到要以自己為主題創作詩歌時,她還是沒忍住紅了臉。 這感覺不太好,有點尷尬。她如實表達了自己的感想。 那些蹩腳詩人寫出來的東西肯定尷尬,但我肯定不會讓您產生這種糟糕體驗的,還請相信我,陛下。 兼職詩人的騎士頗有一種要堅持到她妥協的執拗。 無奈,洛蘭妮雅只得頭疼地捂住前額,咽回拒絕的話語。 行吧,那就和我一起前往近郊獵場吧,馬車上應該還有足夠的空位。 青年頓時一掃身上的憂郁氣質,揚起笑容謝過她的讓步,然后表示自己可以騎馬護送她的馬車出城。 然而將視線轉向庭中,二人都注意到從天空落下的雪點比起先前大了不少,石磚鋪就的地面上甚至已經積起了薄薄一層落雪,或許再過不久,天地間就會呈現出一片銀裝素裹的風貌。 不遠處的一名隨行侍女終于找見機會,小跑著來到王后與騎士閣下身旁,輕聲出言道:陛下您看,是這樣的現在也不知道這場雪什么時候會停,若是下得久了恐怕會影響到您的出行,要不您再看看 洛蘭妮雅被這么一提醒,才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不禁有些糾結地皺起眉頭;至于一旁的特里斯坦則是已經聽得呆愣了: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什么?花了老半天時間說服她帶上自己,結果忘了考慮這不作美的天氣,他所有的努力全部白給!難道又要重新勸說一遍對方,讓她同意自己最開始的邀約? 啊,太好了,您在這里。熟悉的聲音將特里斯坦的思緒拉回現實。 他抬頭望去,發現正與王后打完招呼的宮廷管事將視線投向自己,然后對方像是對待什么附帶產物一樣地笑了笑:好巧,特里斯坦卿也在??? 怎么到他這里就變成好巧了?青年有些郁郁地撥了撥臂彎中的琴弦,算是作為比較不滿的回應。 凱并沒有心思去關愛一個成年男人的心理健康,面對略微有些驚訝的小王后,他徑直道明了自己的來意:聽聞陛下準備前往近郊的獵場?那么,您或許需要帶上至少一小隊的護衛隨行否則我也不好向我們的國王陛下交代。 凱爵士,還有貝狄威爾?洛蘭妮雅眨了眨眼睛,視線在面前的幾位男性身上轉了個來回,最終定格到了自家小護衛紅撲撲的可愛臉蛋上,難怪加雷斯準備馬車用了這么久的時間,原來是把你們兩位請來了。 不,不是我請來的二位閣下,而是加雷斯慌忙搖頭否認,卻一臉不知從何說起地停頓住了。 沒事的,加雷斯,就交給我來說明吧。擁有一頭秀麗銀發的騎士微笑著為他解了圍,旋即寶石般剔透的碧綠眼眸迎向少女,眼神溫柔得如同和闊別已久的友人再遇,許久未見,您的容姿更甚往昔仔細算來,我們也有好些天沒見了,王后陛下。 你也是,貝狄威爾。最近一直聽說你過得有些忙碌,可怎么突然有閑心來找我了?還是和凱一起出現的? 洛蘭妮雅可不認為這兩位主持宮廷內務的大忙人是閑著沒事來和她打個招呼的,只可能是出于某個目的、或者某件重要的事,才會需要他們出面。 難道是發生了什么事? 不著痕跡地收回投往身旁同僚的一瞥后,貝狄威爾微笑著搖搖頭,開口道:這個么就說來話長了。 溫暖的明火從壁爐中升起,驅散走縈繞于室內的刺骨陰冷。幾盞漂浮著花瓣的茶杯裊裊散出優雅淡香和溫吞的白色水霧,擺于桌案正中心的銀制圓盤上盛滿了精致可口的小巧點心。 洛蘭妮雅輕抿了一口花茶,放下杯托后又順手取了塊愛心形狀的黃油餅干,安靜地聽完銀發青年的最后一句講述,這才無聲咽下口中的甜食,開始用餐巾擦拭手指。 除了那位看著有些神經質的大詩人,其余所有人都沒去關注王后盡顯少女儀態的可愛舉動,將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到了她輕蹙秀眉的表情上。 也就是說洛蘭妮雅環顧四周,將諸位騎士的神情收入眼底,發現只有加雷斯,把擔憂緊張的情緒寫到了臉上,另外三位都已經是成熟的成年男性了,每個人都 視線移到那個一身正裝打扮的騎士身上時,洛蘭妮雅的眼神不自覺恍惚了下。 這個完全不在狀況里的家伙是怎么回事?他為什么一直盯著她的手指看,還從口袋里取出來了羽毛筆和娟紙?!就算再怎么急于趕稿,也不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吧! 咳咳,不好意思,走神了。洛蘭妮雅很快回了神,努力忽略在座某位完全不合群的騎士,重新找回了自己原本打算說的話語。 你們的意思我明白了,是說最近的政治局勢或許會出現動蕩,所以要我盡量減少外出,或者是多帶些隨從護衛再出門? 您能理解就再好不過了。貝狄威爾依舊笑得溫柔。 而凱則意圖以另一種角度加強這個建議的重要性。 您或許不太清楚,王正在以他的方式計劃為這個國家帶來一場革新。人們會期待新的事物,也會警惕它們,而身居高位的一部分人卻是會先去衡量自己的得失,再做出行動。 說到這里,他近乎刻意地停頓了一下。 有得就有失,為了挽回自己可能失去的財產或地位,總會有人采取既無榮譽、也無信念可言的卑鄙手段。 我明白。洛蘭妮雅有些低落地應了一聲。 也就是說,為了防備亞瑟的政敵對她下手,她必須提高警惕也不得不暫時收攏自己來之不易的自由空間。 所以近郊的王室獵場暫時是不能去了嗎? 兩位在圓桌之中也算年長的騎士不約而同地頷首。 他們都知道眼前的小王后幾次離開內城城堡、跑去王城街道上散心的事,但這回她是打算出城,又恰逢牽扯動蕩的敏感時分,自然不好讓她只帶一個護衛和兩個侍女就這么離開。 不過,您怎么突然想到要去獵場?是想去打獵散心嗎?見少女已經松口,知道最主要的問題已經解決,貝狄威爾不禁姿態放開了些,帶著點好奇開口問道。 安安分分端坐在一旁的加雷斯這才想起,自己似乎忘記和兩位騎士交代背景了,于是下意識舉起手,就像見習騎士營中被點到名時那樣,一下子從柔軟的會客廳沙發上跳了起來。 對、對不起!事情其實是這樣的 看望愛犬原來那條帶點狼血統的金毛獵犬是您飼養的。凱略一回憶,便記起了月前的某條紀錄身為國王最為信任的左右手之一,他對宮廷總管的職責可以說是盡心盡力,任何發生在城堡內的大事小事,哪怕不能親自監管,他也必定會通過自己的方式知曉。 只是 在所有人未能注意到的這一瞬間,他看向少女或者說少女那頭泛著淺淡金色的秀發,眼底流露出了少許晦暗的陰霾。 金發 會是她嗎? 洛蘭妮雅自然是沒有發現凱看向自己的眼神別有深意,她甚至早忘了心虛,已然有些習慣這個很有兄長風范的男人不時的關懷,再也沒去懷疑過他轉變態度的動機。 唔,阿金是和狼的混血?難怪感覺比其他的狗狗帥很多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帶偏了。 貝狄威爾則是為這位小小淑女的起名露出了笑容,旋即好心地提出了建議:既然只是這樣的話,我其實還有一個提案王后陛下可以吩咐過去,托人將您的愛犬送回內城,這樣也就不必您親自出城了。 好像是這么個道理?洛蘭妮雅眨眨眼,她之前徹底忘記了還能有這種解決方法,大概是因為心虛作祟吧。 那么傳信就交給我來辦吧。就像是為了彌補自己開的小差,凱接攬下這樁任務。 還有一件事不,您其實可以把它當成是剛才那個話題的后續,我在這件事上的確有所疏忽,還請您接受我的歉意。 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凱一邊向她道歉,臉上則露出了明顯的憂慮神情。 關于后日那場由卡米拉·霍夫爾曼夫人舉辦的茶會,我本打算替您出面推掉這場社交會,但那位侯爵夫人似乎對您的到來過于興奮,已經將您出席茶會的消息傳達給了諸多上流人士現在再要強行推拒,就有些難辦了。 唔,所以?洛蘭妮雅有點沒聽懂他的意思,你是想說,茶會上可能會發生什么情況,要讓我多加小心?還是干脆就找個借口不去了比較好? 凱并未直接回應她的疑惑,搖了搖頭道:只是一種猜測和可能,我也不能向您保證說一定會發生意外。而且,霍夫爾曼夫人的茶會主題似乎是名媛交流會?這樣一來,恐怕加雷斯就不能隨同您一道進入宴會主廳了。所以或許您現在最需要的是,一到兩位有能力處理突發事件的女性仆從。怎么樣,心中有合適的人選嗎? 洛蘭妮雅正要點頭,忽然直覺到自己不該反應得如此迅速有能力處理突發事件?顯然在當前的語境中,這樣的評價不僅僅限定在為人處世,恐怕還要包括行使武力、護衛他人的方面。 她身邊有這樣的女性嗎? 答案當然是沒有。 服侍她的那一眾小姑娘哪會懂這些糙活,她們是侍女,不是女保鏢、女打手。而萬一真要是其中有哪位精于此道的,凱作為宮廷總管應該也是清楚的,否則否則的這種情況反而更加可怕了。 希爾薇特小姐的戰斗力倒是值得信賴,但她首先是個假女人,其次才是真女裝大佬,而且身份敏感經不起推敲,顯然并不是一個好人選。 維持著大腦的飛速運轉,洛蘭妮雅慢慢地端起杯托輕抿一口花茶,然后又將其放回綠葉形狀的杯墊上,抬手擺出了一個單手托腮的姿勢撐起腦袋,看起來就是在苦思冥想的樣子。 好像不太行,我哪有什么厲害的女朋友呀。 女、女朋友?! 加雷斯差點被剛入嘴的那口茶水嗆到,連忙放下杯子,咳了好幾聲以平復心情。原本還在因為被點出身份所限、不能盡到護衛職責的那點失落,就這樣被他拋到了腦后。 一旁的貝狄威爾垂下眼輕笑著搖了搖頭,就連正要回話的凱也是聽得一愣,旋即啞然失笑。 至于我們的憂郁詩人 終于舍得從個人世界里脫離沉浸的他一臉茫然,完全沒有跟上周圍人的話題。 女朋友?您的取向原來是這個? 特里斯坦一臉女同竟在我身邊的詫異表情。 是啊是啊,特里斯坦卿認識什么厲害的女性朋友嗎,女騎士、女獵手、女游俠這類,方便的話介紹一下?洛蘭妮雅落落大方地和他開著玩笑。 被她點到名字的騎士反應很怪。 他先是一愣,而后竟無視了她的問題,扔開手中的羽毛筆,顧自低頭在紙張上尋找著什么??稍绞羌毧醋约簞倓倢懲甑牟糠?,他的表情就越是悲傷哀怨,看到最后一行時他甚至捏著紙張的手指都開始顫抖 如果、如果創作的前提就是錯的那他寫這些東西的意義 咳咳,特里斯坦卿,不要誤會陛下的意思。王后陛下是希望,卿能為她介紹一個靠譜些的保鏢不過女騎士就算了。 卡美洛城里已經沒有女騎士了。 凱說著便咽下了后半句話,嘆息著無奈搖了搖頭。 自十二年前的那場政變之后,卡美洛的女性騎士幾乎是一夕之間銷聲匿跡,甚至落得和那個不再被人提及的女人一樣下場,被所有人遺忘。 另一邊,貝狄威爾見少女面露疑惑,便耐心解釋了幾句。 現在的王城之中應該是沒有女性騎士的。 為什么?難道騎士行會也不接受女性成員的加入嗎? 其他地方的騎士行會應該還是允許的,但卡美洛城中不存在女性的騎士。至于原因 貝狄威爾一臉欲言又止,但央不住她無聲而充滿求知欲的目光,最終還是松了口。 這其中的原因,我只能告訴您,是和過去的王室有關。 過去的、王室?洛蘭妮雅將他的回答重復了一遍,卻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好似漏跳幾拍。 行了,就算告訴陛下又何妨,凱深深地看了周圍的人一眼,最后在與他人格格不入的騎士身上停下,這里也沒有外人。 不知道為什么,洛蘭妮雅覺得其他幾人似乎都在看特里斯坦,于是略一猶豫后,也眨巴著眼睛望向了那個拍著胸口給自己順氣的青年。 正在慶幸不用修改詩章措辭的特里斯坦突然發現,自己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 這里沒有外人?他有些遲鈍地復讀了一遍自己聽到的最后一句話,然后思索數秒,驀地反應過來,這里當然沒有外人??!你們看我做什么,難道還想說我是那個外人? 洛蘭妮雅順著他的思路仔細一想,突然樂了。 她自己就不用說了,在場幾位圓桌、以及未來的圓桌,還真都能算是王族的關系戶凱作為現任國王的義兄,貝狄威爾則是最早追隨于王的騎士、最受信賴的近侍隨從,加雷斯更直接,自己就是王族的一員,輩分上算是亞瑟侄子。 真要說起來嗯,確實,和王室一派關系最遠的就屬他了。 不過這時候可不好說實話。 她忍住笑意打了幾句圓場,將話題轉回那句過去的王室。 而凱說話算話,沒再吊她胃口,以簡明扼要的語句概括了一樁發生于十二年前的變故。 那是一場災難一場浩劫。 十二年前,這座別名騎士之城的古老王城完全是另一個模樣。 王室落魄且軟弱,國家權柄皆被貴族把持,曾經值得夸耀自豪的騎士精神淪為了酒后的談資和玩物,下層民眾則苦于長年累月不間斷的戰爭,渾噩度日。 偌大的王國從根系開始腐爛。 昔日高塔搖搖欲墜,而身在其中的人,要么孱弱無能、無法改變現狀,要么裝聾作啞、顧自享受暴風雨前的狂歡。 那時的亞瑟甚至不是王儲,連繼承權都分不到半點。 特里斯坦手中書寫著詩歌句子的筆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他是六年前加入的王國騎士團,那時已是亞瑟登基之后的新時代,騎士團編制也經過一次舍棄舊王室時期糟粕的全新改版。 簡單來說,就是他從沒聽誰講起過這件往事。 就在這時,那場政變性質的暴動發生了?,F在留存的記錄里幾乎全都抹去了這毫無榮耀可言的內亂,而經歷過當年戰爭的士兵也大多已經逝去。 哀悼般默然了數秒后,凱靜靜地敘說了下去。 目前所有仍然活著的知情者,都默契地不去提及這樁往事,權當它從未發生過這并非是毫無理由的。 那些女性騎士們成為了整場戰爭里最無辜的犧牲者,而率領她們奮起而戰的反叛軍首領她的名字叫摩根勒菲,曾任前薔薇之劍騎士團的團長、以及宮廷魔藥顧問長,同時也是亞瑟陛下同母異父的jiejie。 窗外天色昏暗,壁爐內的火光早已熄滅良久,幾截燒得通紅的木炭靜靜橫躺于厚厚的灰堆之中,鋪有精致桌布的案幾旁人走茶涼,只有燭臺上正在燃燒的一小截蠟燭提供光源,不時發出燭芯燒焦的輕微噼啪聲響。 一道高大寬厚的身影靠坐在這間會客廳的單人沙發上,正借著屋內微弱的亮光把玩手中的一個小瓶,其瓶身材質雖為透明,卻或許由于光線問題,讓人無法看清內部容納之物。 不過正在收拾杯盤的貝狄威爾知道,那里面裝著的是什么。 銀發碧眼的青年傾身將那幾個瓷杯與茶托整理完畢,順手放到了一旁的推車上。分明是在做著普通侍從似的工作,但他過于秀麗的容顏卻令這一切看起來都異常賞心悅目,就連那條泛著金屬冷光的右臂都好似藝術品般精致如畫。 凱,有必要使那般直白的手段試探她嗎? 你是指的哪次? 每一次。不過她應該只感覺到了你對她那位親信女仆的懷疑。貝狄威爾抬眼看向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那張有著硬朗線條的臉有大半輪廓浸于陰影之中,一頭金發不復往常的順服,像是刻意被揉得散亂,令這個多數時候都很隨和親切的男人平添了一絲鋒銳的危險。 呼 凱忽然吐出一口氣,將手中的小瓶放回桌上。 不介意我抽會煙吧? 說著他便從不離身的煙袋中取出了煙斗、往缽里塞入慣用的草葉煙絲,完全不打算給人留出說介意的時間。 少抽一點,你也該到好好保養身體的年紀了。 彼此彼此。凱望了眼對方的金屬手臂,咬著煙嘴含含糊糊地回敬道。 懶得和這人較勁,貝狄威爾無言地搖頭。 煙葉被點燃后的清香與薄霧在冰涼的空氣中慢慢擴散開來,為這間幾乎籠罩在黑暗內的房間帶回了少許屬于人類的鮮活氣息。 有時候,真想把那些勛章綬帶什么的扔到亞瑟那小子面前,甩他一句老子不干了。 你該叫他陛下的。貝狄威爾糾正道。 得了吧,這里又沒別人,怎么叫不一樣? 你要是辭職不干了,王會很困擾。 嘖我就隨便說說。凱沒好氣地咋舌。 如果覺得太累,你可以找個人成家安定下來,就和王一樣。貝狄威爾安靜地微笑著,聽說你這段時間對城內的年輕侍女格外關心,尤其是有著一頭漂亮金發的那幾位。 要能像你說的這樣就好了,我也希望來次一見鐘情的體驗,可事實上這些努力和付出都是為了抓住那個狡猾的犯人。凱聳了聳肩,半開玩笑地道。 我記得,你的戀愛經驗好像還挺豐富的?那么多人選里面就算沒有一見鐘情的,也該有日久生情的吧。 貝狄威爾似乎不想就這么放過這個話題。 我總覺得你說的日久生情不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好吧好吧,人總有年輕氣盛的時候,覺得有了愛情就擁有了整個世界,但現在不同了,越是和人打交道,就越不愿深入去了解某個特定的人,呵,看似靚麗開朗的人接觸得久了,多少可以接觸到和她外表截然不同的反差內心見得多了失望就多,那就還不如不去細看,至少還能讓她停留在最初美好的印象。 希望你不是在說某個特定的人。貝狄威爾說著,拿起了桌上那個被嚴密封嚴的小瓶,最后,你真的確定要這么做? 我不確定凱的神情顯得有些煩躁,他長出一氣,語帶不耐,但我也沒有不這么做的理由,越早查清這件事就越早解脫。 調查可以用很多方法,請我出手幫忙則是其中下策。如果被陛下知道了,我們都會倒霉。 天知道亞瑟那小子怎么想的哼,我也管不到他怎么想,我只關心你說的必要材料收集到了沒。 男人閉上眼吸了一口煙,刺激的味道從口中蔓延至鼻腔,令他疲憊已久的神經得到了少許舒緩。 當然,少許曼陀羅茄葉提取物能起到微弱的麻痹效果,而圣賽思草曬干后的研磨粉可以促進針孔的傷口愈合。貝狄威爾一邊說著,一邊控制右手手心的金屬蓋板升起,取出了藏于這條煉金義肢內部的試管形容器,在她接過茶杯那時我就完成了采血,你的擔心完全是不必要的。 凝神確認了那淺淺一層液體的鮮紅之后,凱頷首道:行,那就交給你和你的黑魔法了。 銀發的秀美青年無奈糾正:說了幾次了,咒術不是黑魔法你什么時候可以改掉你的偏見? 咒術,黑巫術,黑魔法,哪有什么區別?好好好,你是專家,你說了算。畢竟他才是有求于人的一方,男人識相地舉手投降。 不再理會老朋友刻意的插科打諢,貝狄威爾低頭望向手中的兩樣物品、分別裝有血液與細細發絲的媒介之瓶,發出了無聲的喟嘆。 今晚我回去之后就會施術,有了血液作為媒介,想來應該可以突破大部分防護型魔法道具的守護效果放心,我已經挑好負面效果不那么強的咒術了,如果這兩種媒介都來自于同一個人的話,她這幾天的運氣或許會變差一些。 只是運氣變差?就沒有更直觀明顯一點的效果嗎,比如身上出現個印記之類的?凱皺眉。 貝狄威爾面露無奈。 先不說詛咒印痕一般都出現在隨機部位你忘記她也是位施法者了嗎?嫌我們的邪惡密謀暴露得不夠快還請直說,我會去自首認錯,然后指認你是主謀。 最理想的結果,當然是那位身份高貴的嫌疑人繼續過她毫無變化的平安生活,凱自問也可以做到摒棄對她的懷疑,把那不可思議的香艷經歷當成一個意外之夢,然后將它徹底忘記。 但如果 貝狄威爾并不知道老友心中的復雜想法,甚至都沒能從他口中得到半點關于前因后果的解釋,但這些都不影響他作出正確的判斷。 凱,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保護好她。騎士應是守護少女微笑之人,而她是個值得我們如此對待的好女孩。 他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一年前的那場晚宴,他作為并不受歡迎的王國使者,獨自在醇香卻也苦澀的酒味中看那些戴著社交面具的貴族男女,在他腳下的舞池中交換笑容與利益。而那個遭遇危急的少女慌不擇路地撞進了他所在的露臺,眼神清澈而純真,就像一只誤入人類城鎮的世外妖精。 凱卻聽得有些想笑,好女孩?一個可能在半夜爬到只見過幾面的男人身上、偷情尋歡的好女孩嗎?可一旦回憶起那一晚品嘗到的、足以麻痹理智的歡愉和極樂,他忽然又笑不出來了。 我會的。我會保護好她。 騎士在黑暗之中作出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