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籠雀前傳)
醒來(籠雀前傳)
-其一- 仲達可以陪我逛逛魏都嗎?你希冀地望著司馬懿,幾乎是惴惴不安地捏著自己的衣擺,我我初來乍到,有些 我有事。司馬懿淡淡地打斷了你。 他正于筆下批一封公文。司馬懿的字筆力遒挺,墨意透出紙背稍透三分,襯得他握筆指節如松柏翠玉,泠泠盈白。 你知道,司馬懿并不樂意于耗費他寶貴的時間應付你。他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你的任何要求,對你所有小心翼翼的示好都視而不見。身為召喚師的你知曉司馬懿漆黑無光的過往,對他糅雜的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繁復心緒終于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蛻變成難以訴諸吐口的愛意;幾乎是那淡淡情愫為他所察覺的那刻起,司馬懿一直如同一塊無法被融化的堅冰,冷硬地拒絕著你的靠近。 他的拒絕并非無理。你知道他囿于過往塵霾,或許只是不愿沉迷于男歡女愛,再或許他只是他只是尚未被你所打動罷了。 即便是有關于你和司馬懿的風言風語傳遍魏都的大街小巷,即便是許多人看向你的目光都帶上了深深埋藏的不屑與譏嘲,即便是司馬懿對你的態度甚為厭煩;你依舊堅定地相信,司馬懿總有一天會接受你的。 總有一天嗎?猶疑地微顫睫羽,你不安地抿了抿下唇,卻愈加堅定了要讓司馬懿走出過往陰翳的決心。 只是一會兒,你捏緊了衣袍下擺,小聲囁嚅道,仲達總是很忙,我只是想和你出去走走罷了 司馬懿意味不明地輕嘲一聲。他連一個眼神都欠奉于你,直截了斷地命令道:送客。 一直站在司馬懿身邊的婢女恭順地替你掀開帳簾。你看在眼里,卻只覺得心有如針扎 那是司馬懿身邊唯一一個婢女。 傳聞說她對司馬懿很特殊;司馬懿自她之前從不任用女侍者,傳聞甚至還說,她與司馬懿的關系已經到了不可言說的隱晦地步,而主公也屬意賜婚于他,成全一樁天賜姻緣。幢幢燈影下他二人一人研墨一人落筆,是何等琴瑟和鳴的場景和諧得刺痛了你的雙眸。 顯得你是如此多余與可笑。 召喚師大人,煩請自重。走出司馬懿營帳剎那,你看見婢女的眸底浮上千般譏諷,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話音卻仍溫軟款款,是再明顯不過的示威。 司馬懿毫無反應。 你的心突然劇烈地絞痛了起來。一陣酸澀泛上眸底,你的淚水終于在背過身的剎那徹底決堤,幾乎是慌不擇路地逃開了這與你毫無關系的冰冷營帳。 司馬懿燒掉了剛批復完的一封公文。躍動的火光晦暗地跳動于他的眉眼,司馬懿神色疏離,幾乎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斥責道:你逾規了。 軍師大人不也十分討厭召喚師大人的糾纏嗎,婢女恭順垂首,不過是幫軍師大人解決一些奴婢力所能及的煩憂罷了。 你最好弄清楚你的身份,司馬懿冷聲,主公派你過來協助我的工作,并不代表你可以替我擅作主張。收起你的那些心思,否則我會向主公稟明你的失職。 婢女忿忿咬唇,終究選擇了低頭:是。 唯有司馬懿無知無覺地敲動著桌面,望著躍動的燭光,湛藍的眸底漆黑一片、晦暗不明。 -其二- 你往后不必再來了。司馬懿揉了揉蹙起的眉心。 即便是被司馬懿身邊的婢女可謂羞辱般地警告,可你依舊還是不愿意放棄一絲一毫與他共處的時間。司馬懿黑白交錯的長發垂落,映襯得他眉眼泠泠如玉,湛藍眸底一片寒涼。 可是,仲達你張了張口,化作一聲嘆息,我不想留你一個人。 我在此地很好,不勞召喚師大人關心。司馬懿絲毫不給你接茬的機會,如若無事,煩請您另尋他處。 他身邊的婢女低眉順目,裙裾飄搖。 司馬懿。身為召喚師本該有的記憶告知了你他一片漆黑的過往。家族的毀滅、摯友的背道而馳與所謂的真相,樁樁件件壓在少年時司馬懿的肩膀與脊梁上,沉重得幾乎喘不過氣。 你愛他的孤獨,愛他的脆弱,愛他沉溺的那片黑色。即便他排斥厭惡著你,即使他另有所愛,你也依舊飛蛾撲火般地奔向他。 多卑劣,又多可悲。 我不想讓你囿于過去。你抿了抿下唇,幾乎是哀求般地說,只求你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話才出口,你卻暗覺不妙。 你說什么?司馬懿的聲音驟然冷卻下來,再說一次。 說漏嘴了。 你出去。司馬懿這話卻是對著婢女。婢女俯身一拜離去,帳內唯有你和司馬懿僵持般地對峙。 你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身為召喚師,自來到這個世界上,你對許多英雄的過往都了如指掌,不僅限于司馬懿;只是此刻司馬懿的臉色幾乎可以用糟糕來形容了,并不給你絲毫分辨的余地。 你說,我的過去。司馬懿冷笑。 召喚師的能力就是用來窺探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的嗎,司馬懿語調森寒,眸中一片冷厲。他輕嗤,還真是好笑。 仲達,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你試圖爭辯。 他打斷你:我不需要。 自以為是的善良和救贖,司馬懿冷冷地評價道,天書的因果已成既定,毀滅的無法彌愈,逝去的無法挽回;你又在試圖拯救誰呢。 我不想拯救誰。我改變不了過去,也無法為你解決現今的困局我什么都做不到。 無法成為自泥淖中握住你的那只手,卻甘愿與你一同沉淪無邊黑暗;救贖不了你的過往,卻貪婪地妄想觸碰你的眉眼。 一股徒勞的酸澀自你的舌底延起,又釀成微苦的余味。 都是奢求罷了。 你徒勞地張了張口,無力地道歉:仲達對不起。 不要再這樣稱呼我,他微涼的眸光不帶感情地瞥了你一眼,直接叫我司馬懿。 可是,仲達你滿心苦澀。 他冷笑:那不是你應該叫的名字。 你恍然。 是啊。多親昵的表字,除卻被他認可的重要之人外,無人能擅自這般稱呼他。 而你又是他的誰呢?司馬懿絲毫不在乎你,你相當清楚這一點。甚至于如果哪天你不再纏著他了,恐怕他也只是覺得少了一個累贅罷了。 可他竟連稱呼一個名字的權利都吝嗇于你。 好你慢慢咽下滿腔酸澀,微顫著念出這個讓你傷心欲絕的名字,司馬懿。 司馬懿。 一捧真心還是被撕裂得七零八落。躺在你的胸腔中汩汩地流著血,窒息般的余溫漫過鼻尖。 他一次次的冷眼相待、一次次的疏離淡漠重新浮現在你的眼前。司馬懿從未對你露出過微笑,那你又憑什么認為他會為你的一廂情愿所打動呢? 你知道你在許多魏都人口中不過只是笑話罷了。這樣追逐著一個人,卻又在追逐中逐漸絕望,或許自始至終,你所謂的真情只感動了你自己。司馬懿冷眼旁觀著你的沉淪,你卻心甘情愿地認為他只是有苦衷何其可悲。 他只是對你并無感覺。是不愿意接受真相的你麻痹了自己,于是在日復一日的無望中陷入更深的絕望,卻孤注一擲地對他產生愈加濃烈的愛意,換來遍體鱗傷的軀殼。 而這全都錯了。你不該愛上他,不該自作主張地愈陷愈深,不該祈求他有朝一日能夠回心轉意。你知道現在唯一該做的,唯有放棄他。 你跌跌撞撞地走出司馬懿的營帳,魂不守舍般地淚流不止。 你該放棄他。 -其三- 壓境的邊軍一望無際,飄搖的旌旗上繡織魏都繁復勇武的紋章。黃沙漫漫三千,遮蔽一帶浮云掠眼,你吃力地咳嗽著,行軍路迢迢,似乎沒有盡頭。 魏都素有好戰之名,常有攻伐。司馬懿身為魏都軍師,難免擺脫不掉督軍的差事。 你是自愿來此的。 明明司馬懿對你冷心絕情若此,明明已經說服了自己要放棄他;你的眼眶泛上一陣微微的酸澀。你望向身邊自始至終都無動于衷、神色寡淡的司馬懿,眸底凄然。 愈是在這段無望的單戀中覺得痛苦,愈是無可自拔地陷入于名為司馬懿的泥沼。一次又一次地被打碎緊擁在懷中的支離的希望;即便如此,你還是做不到放棄他。 敵襲是敵襲!有驚惶的呼喊戛然而止,前來傳報的魏兵死于插在胸膛的一根冷箭之下。你抬眸,看到本該風平浪靜的前路兵戟重圍,旌旗與恢宏的銀槍雪劍遮天蔽日地傾軋而來。 是誰泄露了行軍的線路? 司馬懿神思淡淡。 天幕一瞬昏沉,敵軍的合圍逐漸收攏。你從未陷入如此危險的境遇,只得求助地看向司馬懿,卻發現此番情形竟是連算無遺策的他也沒有預料到的。 我軍有叛徒。司馬懿冷靜地分析道,現今形式,唯有背水一戰了。 巨大的影鐮幻化而出,襯得司馬懿蒼白身形單薄。他毫不留情地背身離去,只留給你一個冷漠而孤寂的背影。 照顧好你自己,我沒空時刻關注一個累贅。 這是關心嗎?你張了張嘴,卻不敢給出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 恐怕又只是你自作多情罷了。 -其四- 天幕被吹拂的黃沙映得昏沉一片,兵戟交加的金屬錚鳴沉悶地回響在這片寬闊的土地之上,偶爾的風帶來的只有永無休止的血腥氣。明明是必輸的戰局,可浴血奮戰的魏軍依舊在負隅頑抗;你艱難地隱藏著自己,慌亂尋找著司馬懿的蹤跡,卻發現他正陷入了重重圍鎖之中。 那個緊握著鐮刃的身影永不墜落。 司馬懿的狀態似乎非常糟糕。在魏都時他的衣衫向來不會凌亂半分,此刻卻狼狽地落滿血腥,連蒼白的面龐都沾上泥濘的塵灰。唯有那雙湛藍的瞳眸鋒銳如初,冰霜般的表相下燃燒著永遠不會熄滅的野心。 司馬懿不能死。他還沒有自他過往的陰翳中解脫,他還沒有做到他想做的事 你本能地想,司馬懿不能死在這里。 冷箭離弦。你聽到微不可聞的破空聲,目光捕捉到一根冷箭,以及放箭者微微扭曲的憎惡臉龐。 那支箭對著司馬懿的后心。他尚還招架著四桿纓槍的合圍,無法抽出身來應付 如果沒有人攔下這支箭,那他就會 羽箭倏出。破空裂天而來,在你的瞳孔中絕望地逐漸放大,最終映出泠泠鋒銳的箭芒。 那他就會 利器錐入胸間。尖銳急促的疼痛與一瞬劇烈的暈眩席卷全身,你怔怔垂首,看到汩汩鮮血自自己的心口流淌而出。 那他就會死。 軀體在思考之前做出了選擇。 你在做什么!司馬懿蕩開槍圍,將來者盡數斬下。他疾聲喝問,眉目間滿是罕有的錯愕與焦灼,你瘋了? 這就是即將死去的感覺嗎? 力氣自軀殼內被一點一點抽干,司馬懿的聲音若有若無地環繞在耳畔,聽不大真切。只有愈發濃重的血腥氣縈于喉口,恍惚間如沾雪蝶翼般倏忽墜落而下。 司馬懿橫臂攬過搖搖欲墜的你。泠泠雪松香暈開腥濃血氣,在鼻尖泛開微澀的苦。你于恍然無力間抬首,看不清暮色與他落滿暮色的臉龐。 他這樣冷心冷情的人,懷抱竟也是溫暖的嗎? 你為什么他失態地低聲詰問,你 為什么? 為這場心甘情愿的飛蛾撲火,為了那個迷途在仇恨與背叛中的司馬懿。他本不是魏都深不可測、為虎作倀的魘語軍師;他本該少年意氣輕三表,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是世家仗劍慨歌的王孫公子。 而你竟試圖從深淵中拯救他。何其可憐。 愛上你我不后悔。愈發鉆心的疼痛自胸口激烈暈眩地蔓延至全身,腥濃的血氣淹沒蒼白的意識。你看不清司馬懿的面容,唯獨真實而殘酷地感知到生命的消逝。 但、但是如果有來生咳咳你重重地嗆出一口血,意識逐漸消弭于全然空白的腦海。唯有那一絲最后的執念牽系著支離破碎的身軀與靈魂,氣若游絲地慘然訴道,我再也不要遇見你。 司馬懿,我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 他微微一怔。 再也不要這樣心甘情愿、卑微無望地追隨著一個人。愛上他,為他而死;來世如若重逢,亦不過是重蹈覆轍罷了。今生情債已償,司馬懿我們互不相欠。 亦再無瓜葛。 一滴冰涼的水珠滴落在你的臉頰上。你釋然地闔眸,天下雨了。那些執著的、愛戀的、虛妄的都化作飛煙滾滾而去,吹卷一頃東風,銀山風月漫漫,此去迢迢無期。 芳蹤已逝,花魄難尋。寥落在他掌間的朱紅,終于謝盡。你的手腕無力地垂落在地,胸口汩汩流淌的鮮血染紅了他素白的外衫。司馬懿極少有像現在這樣狼狽的時候,他運籌帷幄、善謀堪斷,習慣于將一切cao控于自己的掌心,對你的死卻無力回天。 我不需要你做成這樣。一廂情愿又愚蠢我最討厭自以為是的人,別妄想打動我。司馬懿斂眉低諷。他的眉目清冷寡色一如慣常,可去探你脈搏的溫冷指節終究還是猶疑地輕顫,如同在確認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實 指下余溫不存,空空落落。鮮紅的血泅進深赭的泥壤,凝成斑駁的血塊。你袖間柔軟的紗料拂過掌心,如流水般淌去了。 毀滅的無法彌愈,逝去的無法挽回。司馬懿意識到,一次次的放手、一次次的抽身,終于終于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明明這正如他所愿,可為什么卻似乎陷入了更深重的絕望呢? 他從來都不是不愛你。 司馬懿突然低聲笑了起來。漫天驟雨墜落,他抱著你逐漸失去溫度的身軀獨身跪在蕭瑟斜風中,有疾雷自天穹錚錚劈來,于雷鳴轟掣中照徹他晦暗的瞳眸。 那雙氤氳黑色的、無情的、了無溫度的眼睛,徹底沾染上令人心懼的癲狂。 只要我不允許,你就休想離開我。 如血暮色昏蒙,寒鴉凄厲啼鳴。數以百計的兵刃泛起泠泠寒光,映照麻木茫然的臉頰。合圍的軍士步步緊逼,身形單薄的魘語軍師跪倒在瓢潑大雨中,緊擁著懷中生死不明的女子。鋪天蓋地、山岳震悚般的兵勢洶涌,他孑立于這孤寂人間,再尋不見那一輪掌心月圓。 沒事的,他抱著你踉蹌起身,低聲安慰道,血已經止住了,你會好起來的我們回家。但是回家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很快的,不要看把眼睛閉上,聽話。 魔道之力源源不斷地自司馬懿的掌心涌入你逐漸冰冷的身軀,損傷的心脈勉強維持住最后一絲微弱的跳動。你無知無覺地躺在他的懷中,若非貫穿胸口的可怖傷口,安詳得近乎陷入一場酣眠。 沉默的魘語軍師的周身環繞著一觸即發的可怖風暴,孑立在死寂的黑中。雨浸濕他黑白交錯的額發,卻沖刷不去滿身刺目的血跡。他的瞳眸浮動著晦暗的陰翳,在驚懼與哀嚎聲中慢慢收攏。 凝成一點猩紅的殺意。 我很少親自動手。司馬懿平靜地化出鐮刃,我也很少如同此刻一樣渴求殺戮與鮮血。 跑吧,蟲子。他輕聲,鐮刃卻比目光更迅疾地抵達躁動逃竄的遠方,然后做好被我碾碎的準備這就是我賜予你們的、最仁慈的歸宿。 黑色鐮刃的每次揮舞都伴隨著一次無情的殺戮。猩紅的鮮血漫過刃鋒,濺上他冰冷肅殺的蒼白側頰。尸橫遍野,血紅暮色浸過頹唐的雨聲,映照一片混沌的黑暗前路。司馬懿卻并無興致將目光施舍給那些即將死在他刀下的亡魂;他只是垂眸,輕輕地揩去濺到你垂墜發簪之上的鮮血。 你最喜歡的簪子,別弄臟了。 天色漫漫。他神色寡淡地踏過浸染血色的歸途,踏過血海翻覆、阿鼻無間,踏過那千層萬重的冤債殺孽,終于走向那個無你的人間。 -其五- 魏都的軍師瘋了。侍女們都私下議論。 那場慘烈的勝仗后他僅僅只休養了一旬便重新工作。魘語軍師看上去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機敏鋒銳、深不可測。本就對他青眼有加的主公對他的勤勉大加褒獎,可謂是位極人臣、炙手可熱。 只要如果沒有那口擺在營帳里的水晶棺。侍奉過軍師大人的侍女們都知道,棺中躺著的乃是一位妙齡女子,生機近乎完全斷絕,依靠著司馬懿每日輸送大量的魔道之力勉強維系最后一縷生機;實際上魏都的醫師都心知肚明,她已經完全沒有醒來的可能,只要斷掉哪怕一日的魔道之力輸送,她就會頃刻死去。 司馬懿每天都會按她的身量定制各式各樣的服飾。琳瑯滿目的華貴衣料裁成煙霞般的裙裾,水琉璃與翡翠嵌入玲瓏釵環;注定無法醒來的女子眉目溫婉而悲哀,如同精致的人偶,只是日復一日地沉睡著。他命令侍女每日都要替她更換新的衣裙,而侍女們甚至不止一次地目睹過魘語軍師對著那位女子自言自語的模樣。 令人不寒而栗。 那位女子儼然成了一個不能提的禁忌。她明明只是安靜地躺在冰棺里茍延殘喘罷了,卻又無聲無息地滲進了整個魏都的風,處處不在。 就好像,整個魏都都是軍師大人編織給自己的夢境似的。 -其六- 軍師。新來的婢女盈盈一俯身,近來有些許轉涼,可要添衣? 司馬懿正在批復公文。有淡淡的疲色自他眼下掃開,襯得他神色寡淡的臉龐蒼白如新雪。府下幕僚站成一列,神色詭異地小心打量著位于司馬懿身旁的那座冰棺。 他于幢幢燈影下遲疑半晌,隨即吩咐道:我不必了,倒是需給她添一身氅衣。最近魏都有些轉冷,是我思慮不周。 掌燈婢女輕聲應是。上一任婢女無聲無息地失蹤了;那位婢女曾經倍受司馬懿的寵愛,可據傳聞說軍師因為婢女通敵害死了這位女子而親手解決了她。多日以來她如履薄冰、步步謹慎,唯恐步了后塵;即便內心惶恐不安,她亦不敢在司馬懿面前表露半分。 堂下鴉雀無聲,唯有司馬懿筆尖窸窣,撞開一夜寂寥。 正當婢女嫻熟地拿起你以前常穿的那身鶴白氅衣時,司馬懿卻突然頓筆。 拿那身剛做好的,他扔開毫筆抬首,深邃眉目間神色淡淡,那身黛藍色的,更適合她些。 是。 軍師!府下有位幕僚終于按捺不住,不過是個女人罷了,以您的身份地位,這又是何苦呢? 司馬懿的目光輕輕閃動。 幕僚愈說愈是氣憤,全然沒有注意到司馬懿微微斂起的鳳眸:這女人早就死了!不知道這狐媚子灌的什么迷魂湯,竟然膽敢 話音未落,影鐮先出。一線猩紅血痕飛濺在你的冰棺上,幕僚雙目圓瞪,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分離的尸首,慢慢地倒在你的棺前。 司馬懿放下遮住你的眼睛的手。落地的尸首死不瞑目,guntang粘稠的鮮血淌至他的足尖??倘牍撬璧暮疀黾澎o蔓延。周圍的人噤若寒蟬,人人自危,無人再敢置喙半句。 他收刀。 她沒有死。司馬懿冷靜地說,她會醒來的。誰在魏都散布謠言,誰就是這種下場。 魏都的軍師是真的瘋了;侍女們私下里都這么說。 -其七- 大捷!傳令兵揚鞭疾行,一張加急的捷報皺巴巴地飄揚在他的掌心,前線戰事大捷! 魏都又打了勝仗。曹cao大喜,設宴犒賞全軍。沸盈的花燈連綿天街,焰火與鼓聲回蕩在魏都的水面,倒映一色如炬如霧的煙光。慶功的夜宴通宵達旦,繚亂琵音發霓裳,滿城魚龍舞。 仲達何不留下來再多喝幾杯?曹cao酣然,對下首的司馬懿遙遙舉杯,莫要辜負美景良宵??! 多謝主公好意,司馬懿謙恭地俯首,仲達不勝酒力,還請先行離席。 也罷準了。曹cao擺手。 轉身剎那,司馬懿浮于表面的恭謹瞬間褪下。 銀白月光灑落遍身,他與川流人潮逆行,眉梢銜一攏寂寥風聲。酣然酒意浮上司馬懿蒼白的臉頰,黑白額發交錯垂落,他朱紅色的唇盈盈如刀,映照得滿川燈火也黯淡。 他怕你無聊,故而啟程回來陪你。 司馬懿納簾而歸。營帳中有未滅的燭火搖影,深月溶溶,你著一身華裳錦繡,竟與他今日所穿是相同的樣式。 他靜默地佇立了會兒,輕輕惋嘆一聲。 似乎尚未替你梳過發。 他醉了。但挑揀釵環的手卻是穩的,琳瑯珠飾在幽微珠光下飄搖如云煙。木質的篦子,柔和地順過你墨云般的柔軟青絲。 司馬懿其實很會編頭發。以前還在稷下的時候,大喬蹲在池子旁邊安安靜靜地看小鯉魚,他就給大喬綁辮子。諸葛坐在他們身邊看書,看他挫敗地把大喬的頭發弄得一團糟;路過的學弟很吵,嚷嚷著要給他發星之隊的傳單,大喬噘著嘴抬起頭來,大概是在控訴學弟把小鯉魚都給嚇走了。 很久之后他終于能夠嫻熟給大喬編頭發;再之后大喬去了江東,他也不在稷下了。 司馬懿不知道他今生還會再為別人梳發。他蒼白細長的十指慢慢順過你柔軟流淌的青絲,指腹挲上你的發尾,簪進一朵秀致的晚香玉。 你不是總喜歡擺弄這些東西嗎,他的聲音疲倦而溫冷,帶著一絲茫然的醉意,纖長漆黑的睫羽在他蒼白臉頰上掃落一片晦暗陰翳,我準備了很多。只要你早點醒來。 雖然他們都說你已經死了,司馬懿疏懶地斂著狹長的湛色瞳眸,眼尾彌漫上一抹酒醉的昳麗嫣紅,話音間疲憊難掩,但我知道他們只是在騙我。 偌大營帳中,回蕩起他寂寥的自言自語。你安詳的沉睡在棺中,似乎他的喜悲嗔癡都與你無關。 世俗的紅塵滾滾而過,終究是兩隔陰陽。 我之前說的那些話最近總是一直想起來。他頭痛地單手撐額,眸中彌漫起荒蕪的蒼涼,是我不對。 孤高的魘語軍師飲酒的次數屈指可數。他相當討厭這種會麻痹人的神經與意志的東西,卻極度偶爾地會放縱自己淋漓盡致地醉一場。 慶功的夜宴通宵飲樂達旦,唯有死寂的內心荒蕪一片。武都的明月亙古清寒,落在空虛廣闊的人間,是拂不去的寥落凄涼。 司馬懿踉蹌地扶著桌椅,跌跌撞撞地復又靠上你的冰棺。腦海中充斥著疼痛與了無天日的昏暗,他無知無覺地隔著幾寸虛虛描摹你的輪廓,幾乎是下意識般的喃喃自語: 你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覺等你醒來,我們就成親。 如果你醒不來他疲憊地闔眸,那我就一直等你。等到我做完我要做的事,我就帶你隱居。 扶桑、長安、西域你想去哪兒? 話語嘆息的尾音歇在你靜謐的眉眼中。 分明是無處可去。 -其八- 如潮的紅色連綿在魏都的大街小巷。十里紅妝裁作流淌的塵世煙火,這分明應該是再喜慶不過的婚盟鴛誓,許多人臉上卻透露出一絲不可言說的古怪來。 魏都的軍師要迎娶那個已經與死人無異的女子。 傳聞那個女子已經沉睡了三年不止,傳聞魘語軍師抱著快要死去的她殺出兵戟重圍, 傳聞自她走后,魘語軍師病態般地留戀著她許多人靠零碎的傳聞猜測這樁幾乎算得上荒謬的婚事,卻只能寥寥窺見影綽的過往。 那些褪色的愛恨終究掩在一紙婚契之下。 司馬懿極少穿得如此隆重。正紅的喜服襯得他一泓眉眼如玉,黑白色半長的發漫不經心地垂落,滿川燈火盈盈,他于四合夜色中倚馬過斜橋,卻微微側首,看向你的方向。 喜轎寂然無聲。 不久之前,自赤壁一戰后許久未見的諸葛自蜀地特地前來見了他一面。 他掌中毫筆飽蘸徽墨,寸寸拓過紅紙。 嘉禮初成,良緣遂締。情敦鶼鰈,愿相敬之如賓;祥葉螽麟,定克昌于厥后 司馬懿,你真的瘋了。諸葛亮搖扇蹙眉,他們一開始說你瘋了的時候我并不相信,可是你竟然昭告天下,說你要娶一個死人。 這太不像你,仲達。諸葛亮嘆息般地感慨。 他的筆微微一頓,卻并未停下:隨你怎么想。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結鸞儔,共盟鴛蝶,此證。 落筆無悔,此證我心。 那是什么?有好奇的孩童拉了拉大人的衣袖,指向江邊依稀的熒光,好漂亮呀。 遍布蓮燈的江面泛開湛藍的水光,數以千計的淺藍熒光點滴,照徹霧蒙蒙的魏都煙雨。遍身著橘的少女孑立于空中,剔透的琉璃法杖輕晃,赤足點開一陣水波。 吹奏的喜樂戛然而止。人們以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司馬懿卻輕輕蹙眉。 大喬。司馬懿駐馬。他抬首望向那個少女飄搖的裙裾,神色依然淡淡,并無半分懷念,你來做什么,又是想要我為他償命? 司馬懿。大喬說,我不是來殺你的。 我知道你一直在給她輸送魔道之力。少女的臉頰上突然浮現一絲悲涼的笑意。 她是誰,不言而喻。那是全魏都心照不宣的秘密,是不可宣之于口的禁忌,只因那是魘語軍師的逆鱗。 在我改變主意之前,趕緊離開魏都。司馬懿蹙起眉心,回吳地。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 但那真的有用嗎?大喬并沒有理會司馬懿的警告。她立在浮空的海潮中,橘色的裙擺輕輕搖曳,司馬懿,別再自欺欺人了。 閉嘴。司馬懿斬釘截鐵地打斷她,她會 她不會。 她不會再醒來了。是你不愿意接受事實,是你強行用魔道之力吊著她最后一縷生機,是你試圖靠著欺騙自己來減輕愧疚。你捫心自問大喬微微闔眸,似是想到了塵封許久的往事,你真的愛她嗎? 司馬懿沉默地立在原地。馬兒不安地打了個響鼻,焦灼地頓了頓馬蹄。霧般詭譎的巨大鐮刃緊握于他的掌心,他的臉色晦暗不明,卻被他曾經收養過許多年的少女盡數收入眼底。 大喬了然。 那太好了,她輕柔地喟嘆,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在意她。原來你也可以真正地愛上一個人啊司馬懿。 別說了司馬懿低聲,神色晦暗。 但是她已經死了。大喬遙遙俯身,溫柔地替司馬懿撥開他遮住雙眼的額發。她語出溫柔,卻又殘忍得無可復加,伯符死在我的懷里,而她死在你的懷里。 我讓你別說了!司馬懿失態地低吼。他狼狽扶額,飛快地拍開大喬的手。不愿被想起的回憶被血淋淋地撕開疤痕,劇烈的疼痛自腦海中蔓延開來,血和劍與那混沌無光的歸途,大喬,閉嘴。 少女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那天下著大雨,陣陣雷鳴。她為了救你而死,你卻無能為力。大喬攤開掌心,是一顆支離破碎的琉璃海珠;司馬懿想起來,孫策死之前曾緊握著它,直至海珠為了抵御他的一擊而碎。她的聲音終于透露出一線悲涼來,你也嘗到痛失摯愛的滋味了嗎,義父? 掌控著海潮之力的少女毫不留情地擊碎了那片司馬懿賴以生存的虛幻。那些所謂等待與執念,終究化作一團無望的冷燼。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投身于淺藍的漩渦。 她的確不是來殺他的;懲罰一個人最有效的方式永遠不是死亡。她毋需下殺手,只需要讓他嘗到與她相同的痛 大喬想,這是她的復仇。 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司馬懿蒼涼地放聲長笑起來。黑色的長鐮消失無蹤,他沒有任何反駁與爭辯,不屈的脊骨挺直,驕傲地,顯露不出一絲屬于敗者的頹唐。 他的一生,生活在陰謀、背叛與紛爭里。摯友、養女、學生、愛人,被他推開的、推開他的,千謀萬算兜兜轉轉,到頭來還是只剩下他一個人。 鏡花水月謝后,真實的他一無所有、孑然一身;那是屬于他的,無可逆轉的宿命。 司馬懿想起那個午后。你如同往常一樣求他陪你出去逛逛武都,他忙于批奏公文并不耐煩應付,待你失望離去后,卻發現忙亂的筆底竟不知不覺寫下你的名字。 落筆圓融,似是已在冥冥中早已重復過許多次。 司馬懿感受到一絲久違的慌亂。他決定燒掉那封公文,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可情字如何燒得,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淺藍的光暈散去,照徹世間的只有絕望的黑。魘語軍師的身影自濃重的黑中彌散又聚攏,風掠過刃尖,看見他蒼湛的瞳眸中有罕見的脆弱飛快地一閃而過。 轉瞬即逝。 -其九- 軍師自昨日開始就消沉的很呢。侍女踮著腳朝周圍小心張望,確定沒人監督之后才和同伴嘮起嗑來,婚沒結成,又一整天水米未進,估計又對著她坐了好久。過會兒又要給死人換衣服,唉,真是晦氣。也不知道軍師什么時候才能醒悟過來,我的苦日子也好到頭啊。 同伴不以為意撇了撇嘴:你怕是不知道昨天東吳那邊來了人,嗯聽說是軍師的養女,三言兩語就把軍師給罵醒了!平常人哪兒有這么大的膽子,但凡敢提到那位半個字,早被羈押下去砍頭了。主公對這事兒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平素里全魏都有哪個不懼怕的?如今倒好,軍師雖消沉了一天,可若能看清看透,卻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jiejie可是說真的?侍女欣喜道,軍師這么專情的人,吊死在一棵樹上豈不可惜?哎呀,那我今日可要好好打扮打扮,保不準軍師就看上我了呢? 小妮子整天胡思亂想什么呢?同伴笑罵道,不過托老天的福,姐妹們做事也不用老是提心吊膽了。軍師若是能早日醒悟,對魏都、對主公也都是再好不過的事。 是呀是呀那位還是早些入土為安的好,不過是勉強吊著命罷了,何苦又這樣折磨人? 正當侍女們議論紛紛之時,司馬懿低冷的聲音自帳內傳來:來人。 她們連忙噤了聲,唯恐剛才的話被司馬懿聽了去。侍女們連大氣都不敢喘地踏入了營帳,入眼卻還是你的那座冰棺。 你安詳地闔眸躺在其中,如同陷入了永無邊界的夢境一般。司馬懿垂眸,專注地用篦子梳順了你漆黑柔軟的長發,綰進一根晶瑩玲瓏的流蘇釵。他對侍女們的到來無動于衷,只輕輕示意了一下懸掛在一旁的青黛色的緙絲紗裙:替夫人更衣。 侍女們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司馬懿卻神色如常地起身。他走出營帳,看見宏偉的金烏漸漸沉進地平線,帶出一色欲燃暮光。魏都的晚風很涼,他向來習慣于這樣的溫度,卻頭一次覺得有些過分寒冷。 求問賢者,若是一切如夢,人能何時醒來? 司馬懿突然想起之前還在稷下求學時,騎鯤的賢者對于一些問題總是微笑著,微笑著沉默不語。 賢者也同樣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他只是自那條鯤上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著尚還年少的他的發心。那個滿心仇恨與憤懣的他,終于沉默在賢者的無言之下。 司馬懿想,現在他也不需要答案了。 賢者,有捉摸不住的風自指隙漏過。他失神地凝視著遙遠的稷下,喃喃自語,是我不愿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