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終章)
5 (終章)
我是被手機鈴聲驚醒的。 我醒來時,自己躺在沙發上。房間里仍然有淡淡的味道,但比之前那個程度減輕了很多。 我接電話,是我表姐。聲音很著急。 喂?你怎么了? 你沒事吧? 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接到吳老師的電話,說你在家里暈倒了?你是不是低血糖又犯了? 她有點不耐煩,似乎聽見我還能說話,知道我沒事之后,就覺得我并不該用這些事情打擾她:低血糖的話,冰箱里有蜂蜜,你可以用溫水兌一點。小姑娘家家的每天別瞎減肥。 姐,你什么時候回來? 下周吧應該。你照顧好自己,一個大活人突然躺我家了,怪嚇人的。 她掛斷電話。 有人走過來,是Andy。 你要不要巧克力?他問,我這里有,你可以吃一塊。 我從第一眼看見他,就覺得他的眉眼很好看。他的眼窩比較深,眉毛稍微往上揚,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在直視著人的時候,會有點壓迫感。 現在他的眉眼也還是那么好看,尤其是眼睛,黑白分明,眼白甚至泛著點淡淡的藍,非常清澈。 他看著我,我張了張嘴,很艱難地才說出一句。 軒軒呢? 在他房間,已經睡了。他說,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幾點? 九點多。我上完課出來,看見你倒在廚房里,就聯系了你表姐。她說你可能是低血糖,休息一下可能會好些。 不是 我掙扎著起身,朝廚房走去,他跟在我身后。 廚房的燈還亮著,但那滿墻滿地的碎rou和血跡都消失了。一只垃圾桶打翻在地上,里面一些果皮、菜葉和剩飯之類的濕垃圾也被倒了出來,散發著那股難聞的氣味。 我愕然,回頭看著他。他雖然保持著禮貌,但我還是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了幾個字你看我干什么。 而且照理說,剛才地上的那個樣子,我暈倒了,衣服應該被弄臟了才對??? 但我身上穿著的還是外出時的那一身,基本是干凈的。 我掏出手機,想給王姐打電話。我想我那時的反應一定是歇斯底里極了,我看見他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出口。他只是看著我從通訊錄里找到王姐的號碼,撥通,長達一分鐘的撥號音,沒有人接,直到語音提示您呼叫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然后我翻到微信,撥微信語音,也沒有人接。 他就這么沉默著,看著我連著撥了五六次,直到我放棄。 我突然覺得很無力。我抬起頭,問:你不回家嗎? 你確定你一個人Ok?他回答,如果你確定沒事我就走吧。 我點頭。 他說:行,那我走了。 我看著他收拾好東西,出門。和我說了聲再見。然后我聽見電梯到樓層的聲音,叮的一聲,接著聽見電梯徐徐下行。 我來到窗邊,看著他快步往外走的背影。他的車停在小區的臨時車位里,晚上小區環境很安靜,我聽見他發動車子開走的聲音。 我上樓,洗了個澡,然后躺在床上,沒有關燈。 我這才感覺到,好像這幾天,小區有些太安靜了點。 我剛來我表姐家住的時候,雖然這一帶在帝都屬于比較偏僻的地方,人不算多,但小區里的人群活動都很正常。早上出門能遇到在小區里走來走去的老頭老太太,有的遛狗,有的遛娃,有的買菜,也能遇到出門上班的人,大部分都開車,有的騎電瓶,多半是在小區里合租的年輕人。傍晚下班回來也能聽見一些老人在組織跳廣場舞。但是這幾天,無論是我去上班,還是晚上回來,在小區里都很難看見別的人。 不遠處的樓里倒是還星星點點亮著燈光。 可是他們都在干什么呢? 雖然我很難睡著,但我還是強迫自己合上眼。因為我第二天要早起。 夜里我又做夢了。 我夢見Andy,穿著干凈的灰色襯衣。在現實中,他其實很少笑,但是夢里他是在笑,笑得很溫和。我基本上沒有在現實中看到過他那樣的笑容。 這個夢給我的感覺很好,而且直到我早上醒來,我的印象還很深刻。 我起床,下樓,王姐還沒來。我又給她打了一次電話,還是沒有打通。 我想,算了吧。反正已經這樣了,不如就隨她便吧。 外甥的房門還關著。我想要不先去給他買點早飯。 雖然現在還早,但小區里還是安靜得過了頭。 沒有人聲,沒有車聲。甚至連物業清潔工清掃路面的聲音都沒有。 我拐了個彎,注意到路邊的幾個垃圾桶。里面的垃圾堆滿了,而且看得出是很久沒有人收了。污水從桶底漏出來,泛著黑紅的顏色。一群蒼蠅在旁邊飛來飛去,發出嗡嗡的聲音。 小區門外的店鋪大多數都沒開,只有一家早點開了門,我買了幾個包子一溜小跑回去,上樓的時候在電梯里遇到了對門的年輕爸爸,他推著嬰兒車,筆直地站著,目視著前方,就像是沒看見我一樣。 我覺得氣氛著實尷尬,就跟他打了個招呼:剛出去呀? 他扭過頭看著我,笑了。 這兩個動作是分開的。他先朝左轉過頭,轉了一個完完整整的90度,就像我小時候玩那種芭比娃娃的時候,玩膩了就干脆強行把娃娃的頭掰個方向。然后,他的臉沖著我,露出一個非常完美,臉上每塊肌rou都在用力拉伸的笑容,兩排牙齒潔白閃耀。 是呀。 我看著他,他對我的恐慌渾然不覺,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和那個笑容。 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似乎在等我回答。 他嬰兒車里的小孩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但他仍然沒有動,還是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和笑容,像身上有個開關,需要你去按一下輸入指令才能開始下一個動作。 雖然沒兩層樓,電梯的時間很短,但我覺得這段時間實在是太漫長了。 電梯終于到了我家的樓層,門一開,我就沖了出去,不去想他是否跟在我身后。 我從走廊跑到表姐家的門,抖抖索索地掏鑰匙,在打開門的一刻我大著膽子回頭看了一眼。 我看見他推著嬰兒車的背影,慢慢走向他家的房門。 我閃身進屋,把門反鎖了兩圈。 回頭對上我外甥像在看神經病一樣的目光:小姨,你在干什么? 太陽真是從西邊出來了,這小子破天荒地居然叫了我一聲小姨,這是突發了什么孝心。 但我這時候沒工夫去表揚他的孝心,只是把手里的早餐塞給他:你今天在家好好待著,哪也別去。誰來家里也別開門。 王姨什么時候來?他問。 我不知道,可能不來了吧。來的話你也不要給她開門。 我能看出他覺得我越發有?。簽槭裁?? 不為什么。 我上樓,回到自己房間,然后給公司打了個電話請假。主管聽我說要請假,有些不情愿地墨跡了幾句,還是批了。 接著,我撥通Andy所在的那家機構的號碼。 仍舊是一個年輕好聽的女聲接起電話。 您好,X英教育。 您好,我想跟您這邊打聽一個老師, 我在X英的APP上翻了一下我外甥的課,叫吳X笛,低年級部的英語老師,如果方便的話,能請您把他的相關證件發給我一下嗎? 對面回答得也很干脆: 吳X笛?我們這邊沒有這個老師呀?女士您是不是名字記錯了? 我又核實了一遍,對方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們系統里沒有這個老師。 我把我外甥的訂單號報給他們,他們也斬釘截鐵地告訴我,我外甥這一個月沒有買他們的課。上個季度的課已經上完了。 或許是感覺到我的態度過于死纏爛打,我聽見電話那頭客服朝旁邊的人詢問了幾句。 接著,一個稍顯老成的聲音接了電話。 家長您好,請問您打聽吳老師是要做什么呢? 我編了個理由,告訴對方:我是孩子媽,孩子爹跟我說給孩子報了這個老師的課,花了若干錢,我想核實一下b b。 我想這種家庭狗血劇情的確能引起對方的一點興趣和一點同情吧。對方聽了我編的故事,停頓了一會說,之前吳老師的確是在我們機構工作過一段時間,但是后面離職了。 他什么時候離的職? 去年吧。他現在X誠教育上課,我覺得有可能孩子爸爸記錯機構名稱了。 我得感謝她還愿意告訴我這個信息。 放下電話,我上了那家機構北京校區的官網,很容易就在名師風采板塊里看到了張X曦老師。 可那不是Andy。 照片上的人,是低年級英語輔導一對一的老師沒錯,但那是個中年大叔,穿著白襯衣,衣服在身上繃得很緊,小腹微微隆起,戴著黑框眼鏡,頭發用發膠有些刻意地搓起來增加一點身高,嘴邊一圈胡茬。 是那種各個輔導機構,乃至大街上,都可以一抓一大把的中年男性。名字下面還標注了很浮夸的簡歷。畢業于藤校,托福xxx分,曾經任職于多個知名機構,小升初英語高分率xxx 我注視著屏幕,然后,我想到,Andy開著車進過我們小區。那么他一定會在門衛登記過車牌號和姓名。 我跑下樓,樓下仍舊空無一人。 但門衛的崗亭里,那個大爺百無聊賴地坐著,盯著監控屏幕。 我說我想看一下車輛登記記錄,他懶洋洋地揮了揮手,指指桌面上一本文件夾。 我看到那個文件夾,對接下來我看到的東西也不那么意外了。 那上面沒有這個月的記錄。 我說要調監控看,他拒絕。我跟他起了爭執吵得不可開交,直到我揚言要去物業公司投訴他,他才極其不耐煩地帶我去機房看了那天的監控。 而且還得我自己去找時間一點點調。 我好不容易調到那天晚上Andy大概離開我家的時間段。我把前后一小時以內的視頻都翻了個遍。 然而,我既沒有看見他走出我們單元門,也沒有看見他的車。 監控畫面上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個地方,就是大概在他走出我們家不遠的時候,視頻的一角似乎被什么信號干擾了,出現了一些雪花,但很快就恢復了。 我不甘心地放下鼠標,門衛大爺很不爽地哼了一聲。 我走出保安室的機房,發現天空中涌起了大片大片的陰云,壓得很低,從遠處的天際線以極快的速度翻卷著奔涌過來。周圍越來越暗,甚至能聽見隱約的雷聲。 要下雨了。 我快步跑回家,叫了一輛出租。打車軟件顯示司機還有六七分鐘,我招呼外甥:軒軒,出來! 我外甥揉著眼睛從屋里出來:干嘛 把衣服和鞋穿好,我們準備出去。 去哪??? 去我那。 他噘著嘴很不情愿地拿起一只鞋,慢吞吞地系鞋帶。我拍他一下:快點。 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是Andy的微信語音。 一直響著,直到出現對方已取消的提示。 接著我收到他的消息。 Andy: 怎么了? Andy:為什么不接電話? 我看了看打車軟件,出租車已經快到我家小區了。我回復:對不起,剛才在充電,我沒看到。 他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My bad。 這是多么正常的一段對話,甚至有點小曖昧,但此刻我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Andy:我還有五分鐘左右到你家。 Andy:不對,可能還要更快些。 窗外一聲炸雷,屋里沒開燈,正是臨近中午,但外面已經宛如黑夜。一道又一道的閃電撕裂烏云,慘白的光映照進來。大雨傾盆如注,窗玻璃上全是雨水,外面什么都看不清。 我抓起雨傘,拉著我外甥:鞋穿好了嗎?快走! Andy發來一張圖片。 這是什么?看上去似乎是 車窗?一個男人坐在駕駛位,頭朝外轉了一個弧度,臉上帶著微笑。 我在電梯間看到的,鄰居爸爸臉上的那種微笑。 接著我意識到那是什么了。 那是我叫的出租車。 Andy:我到樓下會告訴你。 Andy:看看門外。 我深吸一口氣,湊上貓眼。 微縮的空間里,我看見,整個樓梯間都變成了暗紅的顏色。我的鄰居一家,徘徊在樓梯間里,兩個老人走在前面,父親抱著小嬰兒,拉著母親走在他們后面。垂著頭,拖著腳尖。大量的鮮血噴涌而出,地上,墻上,然后又被踩出一行行的腳印,而他們似乎不知疲倦,來來回回,就那樣一圈一圈地走動著。 Andy:我上樓了。 Andy:希望你準備好了。 電梯發出清脆的響聲。 但貓眼里卻沒有人出來。 突然我外甥用一種清脆乖巧得夸張的聲音高叫:吳老師好! 我低頭,看見他仰著頭,臉上是興高采烈的笑容。 只是,他的眼睛,里面沒有眼白,而是一片漆黑。 然后,一個聲音輕柔地在我身后響起: 你就是用后背來迎接我的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