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8 16:00
黑桃8 16:00
中庭的鬧劇在年級傳開,她的處境更加難堪。言語的欺凌升級,曾經偶現的同情徹底消失,一切轉向罪有應得。只來自美羽一人的敵對情緒,變成了集體的攻擊。一場狩獵般的狂歡開始了。 謾罵謠言肆起,半夜都會接到莫名的電話,yin靡令人嘔穢的氣息背后惡意夾著她的名字。 雖然都只是半大的孩子,早已學會傷人的手段。辱罵和攻擊絕不是完美的傷害,所謂正義的裁罰是要把異類踢出隊伍,埋葬他的社會身份。她所處的社會很小,在家里沒有立身的地方,沒想到教室的一角,也容不下她。 課桌上擺起掃墓常用的百合,同學們對她視若無睹,淺見?好可怕,這人是誰啊。你不要講鬼故事好不好。 也有老師發現逐漸走向荒唐的排擠,班主任成田找她談話:不要把自己定死在弱者的地位。你要主動出擊嘛,和白石他們多說說話。你就是因為性格太孤僻了,才會被排擠。多放出友好信號,他們一定能理解的。 他不停在班里組織各種集體合作的小活動,善意提醒大家多關照她。全班異口同聲答著好,面對她時把厭惡情緒轉成更加極端的行為。 履行著教師職責的成田沒有錯,根據眼見事實劃出正義與否陣營的同學們大概也沒什么錯,指責厭恨她的美羽也沒有錯,打罵叫喊著不停重復著要不是我哪里有你的母親或許也沒有錯,有哪個父母是想好了才做父母的呢。 那么,錯的是誰呢?望著湍流河水的她實在想不明白。 一周后,她舉著打著石膏的胳膊來到學校。 要是真的想死,麻煩痛快一點。美羽不屑地看著她,不過以你懦弱的那個性格,我勸你還是別想了,自殺猶豫不決只會變成高位截癱,到時候你會是真的生不如死。 美羽說對了,她根本沒有死的決心,跳河是瞬間的迷茫。 對不起對不起。眼淚在鏡片后面打轉,她閃躲著把頭埋向一側肩膀,只能這么回答美羽。 這是幸運,還是獎勵?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課桌里的惡臭垃圾和室內鞋里的圖釘逐漸變少。也許是石膏的震懾太大,或者是害人自殺背后承擔的責任太沉重,喧鬧極端如同荒誕劇的裁罰激退,只剩下來自美羽的挑釁。 第二年的春日,她等到了真正的獎勵。名叫松本幸果的女生。 極少的表情,獨來獨往,面對任何都一副淡然的態度。也許她羨慕的,傾慕的,希望的自己就是松本同學那個樣子。 她悄悄傾注了多少關注給對方?只有自己明白,陰暗封閉的自我世界,松本同學是所有反饋最好的獎勵。 我常常會幻想,我是松本同學,筆直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書聽講記筆記。身邊的所有和我有關,一切又和我沒關。她把熱咖捂進手心,回想著記憶里女生永遠看向前方的樣子,她是我所有美好想象的實體。 津田看著她,一動不動。 隨著事件的推移,緊接而至的獎勵不止一件。 自測的模擬考,目標校終于能達到B等級標線。母親也因為加入了某個宗教團體,精神逐漸轉好,即使她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花大量的錢購入印有丑陋紅色logo的瓶裝水和食品,沉迷在奇怪時間教課的舞蹈教室。但她再清楚不過,找到精神寄托的人就像沙漠里突然尋到水源的人,對海市蜃樓執迷不悟更對生存抱有近乎病態的渴望。只要能活、愿意活下去,什么奇跡都還來得及發生,于是為了眼前那一點光亮,什么都愿意???,她不也是忍耐著等來了獎勵的到來嗎? 還有哪段人生的時光是充滿完整光線,光滑又帶著香氣的。她再也想不出。 可就像是一段揚起歡快的音樂突然被人按下停止鍵,夾縫中偷生的美妙日子戛然而止。她忘記了,命運和神從來沒有想讓她好過,得到什么,還要悉數從手中拿走。又一年春末到來,槍聲與爆炸聲在飛舞著花瓣的日子響起,左手邊的位置空缺。松本幸果永遠地在她的生活中退場了。 緊接著,她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光源。 日后的每個深夜,她都會不斷想起自己交出的照片??峙伦约阂矎膩頉]有搞清楚過自己。 優子,你知道嗎?你就是世間說的,最偽善的人。美羽把六萬日元拍進她的手里,用那雙棕色眼睛不屑地盯著她。抵抗著不肯交出照片,我以為你對松本多衷心呢。錢倒是拿個快。隨便吧,反正我也用不到這錢。六萬買你假真心也不錯。 她懂什么?她有什么資格這么說? 憤怒霎時沖進喉嚨,有淡淡的腥味。 恨意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還是一直都存在?收束、放大、發酵,最后變成了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夢里耳鳴似的吵鬧在耳邊窸窸窣窣,壓住神經,太陽xue狂跳。眼前扭曲起來。 她平穩著情緒,竭力不在津田面前暴露。 窗外的天色還是那么糟糕,沒有起伏的一片灰白。 錢是我的拿,就像你猜測的那樣,照片和假料也是我提供的。 難過嗎? 她一怔。 難過嗎?津田又問了一遍。 那段珍藏在記憶深處的片段朝她撲來。 落雪后的春日,午后的圖書室。 一直獨坐窗邊的少女認真翻讀著書。她好像掌握某種魔法,時間在她身上止歇不再跳動,即使是小心翼翼探過去的目光也像冰封的蝴蝶,再也無法震顫翅膀。 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世間的所有不再具有意義。 借閱的書遞來時,她終于忍不住搭了話:這本好看嗎? 松本同學側頭思考,語氣很淡:嗯,還好。想了一下,也許很適合你。 誒?心臟不受控制的狂跳。 很多SF類后的借書卡都有你的名字。我想你會喜歡的。 松本同學壓在書上的指甲蓋小小的,是淡粉色的,好可愛。 也許是她觀察得太過仔細,松本臉色變了變,很快抽回手。 她抓緊時間掃描,把借閱的書摞好遞給她。倒放寫有她名字的值班桌牌,退出圖書室。 走出一段,她回頭看見西川老師推門進入。 苦澀、難以形容的孤單濕潤眼眶,她把剛才的書塞進書包,拉扯制服外套,遮住手臂上新出現的淤青。 這僅有一次的交談,不斷成為夢境的往返入口,她在心間反復揣摩,變成烙印,愉悅的也是痛苦的,因為她第一次認識到,她和松本同學并不是什么同類。 難過嗎? 要真的說,并不難過。照片和假料,她只是找到一個被神拋棄的借口,想加以報復而已。 因為她終于明白,松本同學根本不是什么獎勵。那是命運徹底頹敗腐爛前,最盛的幻覺,映照著可恨又可笑的自己。 為什么要這么問?她故作輕松,試探著回:津田先生你所有的疑問,感覺都不像是在取材,倒像是引導著我。 津田手中的鋼筆繼續幾次旋轉,金色的光收斂,梅花J重新占據小小的長方形筆夾。 我只是想知道,一個人的仇恨要多深才會選擇去殺人。奇怪的沉默過后,對面拋來語氣平淡的句子。 汗毛豎起,咽喉收緊,她在須臾間屏起呼吸,唯恐顫動的手暴露自己的情緒。 你不會的。對嗎?津田垂下眼,鋼筆滑動,落下重重一筆。 熟悉的語氣和話語,構成夢境無法分割的鏡頭。 到底哪里是夢,哪里又是現實的邊界。 你喜歡什么樣的人?嗯我只是隨便問問。因為你看,剛才不是有聊到這方面的事情嘛。我不是想問什么奇怪的問題 溫柔的人吧。 ??? 我喜歡溫柔又強大的人。 有沒有具體一點的形容?體型之類的,外表之類的,職業之類的。 這個不夠具體嗎?那我想想??雌饋硎菔莞吒叩牡呛苡辛Φ娜?,下巴和鼻子一定要長得好看,像車站前廣告牌上老出現的那個人那樣。眼睛也很重要,你的眼睛就不錯,淡棕色的眼睛,總覺得像貓咪的眼睛一樣。說來你的眼睛,和我認識的女生眼睛好像。我很喜歡。職業啊職業的話,我想想 她是在跟誰說話呢?開心放松又自在,是好久沒有過的交談。應該是寒冷的冬季,一張嘴就飄起霧。對方的臉融在這片白色之中,完全看不清,卻能感到熱烈的注視。 迎頭一塊白色閃光碎片撞來,割傷臉頰一側。 畫面立轉。 端莊的女性用精致的湯匙輕攪著茶杯,看都不看她:所以呢。還有別的事情嗎?如果只是說這些,我覺得你沒必要在這里。這些我早就知道了。 她被這句話釘死在柔軟的高檔沙發上。 巨大的恨意和痛苦控制不住地翻騰。她到底又說了什么呢。一股腦地,毫不保留地,只想將言語變成鋒利的尖刃刺向眼前的女人。 她成功了嗎?也許是的,因為她看到女人再也無法保持優美的姿勢,茶杯幾乎要翻倒。也許并沒有成功,只是短暫的失態,女人平復著情緒:謝謝你告訴我。 她覺得自己分外可笑。 是眼淚還是口水呢,順著不住顫抖無法合攏的嘴角下流,她捂著胸口幾度無法出聲。眼前的女性被另外的身影覆蓋,白石美羽捏起她的下頜,居高臨下地露出笑容:優子,你也挺不簡單的,居然害死了這么多人。連你喜歡的松本幸果也沒放過。 偽。善。的。人。紅唇一頓一頓。 她發了瘋似的去推對方,尖叫著、咒罵著,要把所有的東西傾斜倒出。 美羽的臉上浮出詭異的笑容,向后倒下前抓過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這樣犯罪就完成了。 尖刃刺穿美羽的胸口。身下的血跡像一朵花瞬間綻放。 驚恐瞬至,她從床上坐起。耳邊是巨大的轟鳴,鼻尖失去嗅覺,臉上、身上都是汗。她在黑暗中舒緩呼吸,起身去摸包。早就準備好,一直放在那里的刀卻怎么都摸不到。 不對。不對。刀去哪里了。 她用力翻倒背包,蹲下尋找。 還是什么都沒有。跌跌撞撞起身去玄關旁,抽屜里,流離臺,全都沒有?;艔埡徒箲]隨之而來,她止不住哭泣,嘴里不停病態地反復著:在哪里,在哪里我的刀,我的刀。 有人影出現在門口。 我的刀,沒有了。她嚎啕大哭。 森蹲下輕拍她,怎么了? 我的刀放在包里的刀沒有了。她哭得哽咽,緊緊揪住對方的衣領。 熟悉的撫摸在后背來回摩挲,慢慢呼吸慢慢呼吸什么刀?什么刀? 就是就是用來殺 她抬頭,就要順著對方的話語繼續,黑夜中淡棕色的眼睛微閃。她猛地推開對方。 耳邊一道驚雷閃過。 沒有森,不是家里,是嘈雜的咖啡店。 眼前是這個淡棕色眼睛的男人,鋼筆還在手里旋轉,見她回神,猛地停止,撲克牌重新翻轉成梅花J。 不對勁,很不對勁,腦袋昏沉地攪成一團。 所有指向一個可能,良久,她問出猜想。 你在催眠我嗎? 津田露出驚訝表情。 這個筆。還有你戴著的表。她指向他腕間沒有秒針的長方形,都很古怪。從我們見面的第一次開始,一切就很古怪。 時間總像在哪里切斷,又奇怪地拼接上。 他聳肩:淺見小姐,之前有說過的吧。如果記憶混亂,最直觀的感受是時間的變化混亂。你沒有一覺醒來回到十八歲,但是你想不起來和我坐在這里說話意以外發生的事情,晚飯吃了什么,早飯吃了什么。想不起來,大腦只能模糊給出答案。這不是催眠。是你的間歇失憶導致的,之前建議你去醫院看看的。你應該去看看。 我沒有那是 她沒有記憶斷檔,那是拿來騙他的,為了不讓對方察覺她的企圖。她當然記得昨晚吃了什么,肯定是和森吃的,她和他吃了 想不起來。 早上呢。早上 記憶陷入一大片空白,是完全結實沒有回路的空白,焦急忽降,渾身抽冷。 她感覺額上浮出汗,在咖啡店里立時坐立難安。 她的臉色變了。 那是什么?你想說之前說自己最近記憶出問題是騙我的嗎?淺見小姐,我是這么不值得信任的人嗎。 如果要說的話,是的。既然走到這一步,她就沒想著要回頭。要她在這里放棄,根本不可能。你不是沖著松本同學來的,你其實是想來問美羽的事情的吧。是美羽叫你來的對不對?說什么給松本同學正名,其實是為了提前堵住我的嘴,好讓她安安心心做明星。還是為了 他露出苦澀的笑容,打斷她:你為什么不會認為,我是為了你來的呢? 為了我?我們之前認識嗎? 津田收起失態的表情,目光垂下,不,不認識。我只是覺得你應該要承認一些東西。 咖啡店的背景音樂變了,調皮的女聲輕快回響。 什么? 你在逃避的東西。他用叉子分割著面前的水果撻,你想忘記的東西。不去直視它們真的是件好事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你當然知道我在說什么。否則,你不會把那個人留在自己身邊。你囚禁的到底是人,還是自己的念想呢?還有,你忘記的最重要的那件事,你為什么不愿意去回想?到底是真的忘了,還是強行不去回憶。 可怕的既視感又突然降臨,她渾身緊繃。 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么要用好像知道一切的口吻和她說話,她難以意抑制突起的恐懼和戾氣。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有點累了,今天就先到這里吧。她匆忙起身。 音樂還在歡快回響。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欲しいものはたくさんあるの 我想要的東西有很多 きらめく星くずの指輪 星光閃爍般的戒指 寄せる波で組み立てた椅子 疊疊海浪堆成的椅子 世界中の花 集めつくる オーデコロン 收集全世界的花朵制成的香水 けれども今気がついたこと 可是如今我才發覺 とっても大切なこと 在我心里 珍視寶貴 欲しいものはただひとつだけ 真正想要的只有一個 他苦笑,扔掉叉子,在筆記本上接著劃下一筆,為第六個正字封上最后一筆。 這一次又失敗了嗎? 優子,別再傷害自己了好嗎? 只有耳邊歡快的曲調回答著他苦澀的問句。 離れている時でも わたしのこと 即使我們分開 也希望你不要忘記我 忘れないでいてほしいの ねぇ おねがい 吶 拜托了 悲しい気分の時も わたしのこと 即使在悲傷時分 也希望你能立馬呼喚我 すぐに呼びだしてほしいの ねぇ おねがい 吶 拜托了 拜托了。優子。 沒人回應他。連窗邊白色的風都不能。 *文中出現歌曲矢野顯子,翻譯為作者本人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