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懦弱的我

    我是為了你啊。

    從小到大不知道聽這句話聽了多少遍。

    「我是為了你啊，小智，你也多少考慮考慮我的心情啊?！?/br>
    「不要任性了，你知道我為了你犧牲了多少嗎？」

    「小智，為什么不去上補習班，成績不好不知道我會傷心嗎？」

    「小智」

    「小智」

    「小智」

    真是夠了。

    在名為為了我這張網里，將我捆得越來越緊，我快要無法呼吸了。

    從去年終于和第二個爸爸離婚后，母親就變得越來越神經質，上補習班只要晚回來一刻鐘就會問東問西，甚至打到老師那里，質問下課的時間。如果不是我堅持要求不要接送，恐怕連補習后步行回家的這點自由都沒有了。

    這種生活，就好像被裹在潮濕的悶熱的棉布里，透不過氣來。

    島田同學！背后有聲音傳了過來，對方氣喘吁吁地跑到自己的面前，額上有汗滴落，你的國文書忘拿了。

    看見對方面孔的同時，腦海里浮現出他的名字，是班上的田中同學，田中雄長同學，任國文課代表，還是活躍的棒球選手。他長著一張圓臉，看起來很親切，人緣很好。

    真奇怪，明明沒有什么要緊的，卻跑得滿頭是汗。

    我心不在焉地收下那本國文書，不想說自己是故意落下的。

    你好像很用功呢，成績也很好，頭腦很聰明，就是不太愛玩，你是不是沒有參加社團活動？

    參加了動漫社，但是一次也沒有去過。

    哎？為什么？田中一臉的困惑，看起來就好像有個大大的問號浮現在他的頭上。

    但是對于他的困惑，我沒有解答的義務。

    我要回家了。

    不理會他就要往前走，但是聽到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就知道他從背后追了上來。

    島田同學看起來他還想說些什么。

    但是我打斷了他，田中同學的家不是這個方向的吧。

    他露出有些窘迫的笑容，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開朗地道：那個，我是要去書店租書啦。

    是嗎根本不在意他的話是真是假的我，一心想著還要多久才可以擺脫他。

    我不想和他說話，總是露出一臉燦爛笑容、無憂無慮的他，怎么可能懂得我的心情。

    明天還可以一起走嗎？

    我驚訝地看著他：明天你也要去書店嗎？

    田中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看書比較快啦，而且，我借的漫畫一天就可以看完了。

    哦抬手看了看表，不顧還想說話的田中，開口道，我要回家了，再見。

    我回來了終于在七點半之前到達了家門口，我邊脫鞋邊朝房間里喊。

    母親從客廳里走出來，看到站在玄關脫鞋的我，說：今天遲了一分鐘呢。說著又探探我的額頭，跑得這么急，都出汗了，遇到什么事了嗎？

    和同學說了會兒話。

    母親一下變得有些警覺：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男的啦，叫田中的，給我送國文課本來的。我揚揚手中的書。

    母親終于露出笑容，說：飯已經做好了，快來吃吧。

    吃飯的時候又不停說著，「我只有智了哦」「智絕對不能背叛我」類似的話，已經聽過一千遍了還是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不論大事還是小事，只要是發生在我身上的通通想要知道，關于我的每一分變化恨不得時時刻刻都悉知，這樣的愛令我覺得窒息。尤其是知道她頻繁向老師打探我在學校里的表現、以及亂翻我房間里的東西之后。

    啊，對了，明天會有雨哦，我會把傘放在門口，到時不要忘了拿。

    還有，書包給我檢查一下。

    自從上次收到情書惹得她大發雷霆之后，每天放學回家前我都神經質一般地將書包檢查好幾遍，確認里面沒有夾雜別的東西。

    雖然明知道里面除了課本之外沒有別的東西了，但還是覺得討厭。

    就算討厭，還是要給她檢查。

    將自己扔進綿軟的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電視是絕對不允許看的，而書籍也只有書架上那些專業的枯燥的那些，連翻開的興趣都沒有。

    班上同學聊電視里面的內容我根本插不上話，于是保持沉默，自然而然地就被孤立了。

    就連很感興趣的動漫社，也因為放學后一周兩次的補習班而取消了，就算動漫社那邊能夠配合我修改時間，母親也不會讓我參加，一直都害怕我跟別的小孩學壞的母親，怎么可能允許我在放學以后長時間地停留在學校。

    如果還是國小的時候，一定會大發脾氣地跟母親鬧，但是已經升上國中，即將要考高中的我卻不會這么做了。

    母親將這歸為我懂事了。

    我覺得一點快樂也沒有。

    島田同學！不用想一定是田中在叫我，但我沒有回頭。

    島田同學！一起回去吧！田中絲毫不在意我的態度，快快樂樂地走在我旁邊。

    每天他就嘰嘰喳喳地待在我身邊和我同路一起回家，雖然疑惑他是不是每天都能看完一本漫畫，但是那也不是我cao心的范圍，所以就沒有問。聽他每天說著學校的瑣事，就會產生一種感覺，這家伙真是個幸福的人，和那么多人產生了聯系和交集，絲毫不勉強，非常自然，想到那個就會覺得羨慕。而且田中很自由，可以自己支配時間，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不必受到強烈的約束。

    每次想著不要和這家伙比較，卻總是產生一股強烈的不甘感。

    吶，要不要一起去看海，一起去看海的話會變得幸福哦。

    并不清楚我的心情與處境的田中突然提出這樣的建議，反正周末有空，我爸媽會帶我一起去看海，你也一起去好不好？

    不要。想都沒想我就拒絕了。

    為什么？

    說什么為什么，我跟你很熟嗎？自說自話也要有個限度！我知道在逞強，但我太羨慕那家伙了，羨慕到了憎恨的地步，突然說什么去看海，我也是想去得不得了??！但是知道母親絕對不會同意，如果提出這樣的要求，肯定會生氣我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從而更加嚴密地控制我的活動范圍。

    也許是被我的那番話給傷到了，就連田中那么開朗的家伙都好一陣子沒有說話，島田同學，真的很冷漠呢，班上的同學都說島田同學很難接近，但是我總覺得島田同學并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那次我看到了哦，在校舍后面，島田同學一個在和貓講話，給它們喂食，那個時候我就覺得你其實很溫柔。但是、但是果然不行島田同學真的很冷漠呢，我以為我們早就是朋友了，居然、居然說出那樣的話，島田同學太過分了！

    冷漠、過分。

    說著傷人話語的田中自己卻哭得稀里嘩啦的，該哭的不是我嗎？

    為什么我要站在天橋上看著這家伙哭得眼淚鼻涕都是的??！

    嫌棄地丟出一塊帕子，看著田中由哇哇大哭變得抽抽噎噎的，小心地拿著手帕擦干面上的淚水，然后盯著我故意似的狠狠地醒了醒鼻涕。那條干凈的手帕頓時充斥了各種惡心的液體。

    也許是發泄完了情緒，田中的情緒也冷靜下來，開始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洗干凈了給你。

    雖然想說不要，但是也不想回去以后被問東問西的。

    想到這里我一下愣住。

    現在幾點了？

    抬起表一看，眼前頓時覺得有些暈，我們是五點鐘放學的，沒有補習的時候我會在五點四十五回到家，有補習的話就推遲到七點半。

    今天沒有補習?，F在已經五點三十八了，按照平時的腳程，不，就算飛奔回去也已經來不及了。

    我先走了。丟下這么一句我就往家里沖去。

    跑得渾身大汗地回到家，在門口扶著墻喘了幾口氣，然后才進去。

    母親好像什么也沒有發覺，一如往常地問了我學校的情況。

    我惴惴不安地吃著晚飯，母親突然用一種極溫柔的，如夢幻一般的口氣問我。

    是交女朋友了嗎？

    沒有。

    那就是她勾引你的了。

    什么都沒有。

    母親盯著我笑了一下。

    什么啊，真的交女朋友了就跟我說一下嘛。然后她不知從哪拿出一封情書，表面是粉紅的封面。

    小日向和也是你們班的吧，這樣用愛慕的口吻訴說著對男孩子的愛戀

    還真是不知廉恥呢！說到最后她的眼神變得仿佛厲鬼一樣。

    我如墜冰窖。明明檢查過了，到處都檢查過了。為什么。

    這幾天你在外面待得晚了也是因為她吧。

    不是的。

    真是惡心，你才是國中生呢，我不會放過她的。

    說了沒關系的啊

    母親將我拉到她的懷里，好孩子，你不用擔心，母親會守護你的，會永遠守護你的。

    你不會對她做什么吧？

    抓著我的手忽然緊了一下，聲音沉沉地落下來，當然。

    隔天什么也沒發生，我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然而接下來的發展卻全不是那么回事。

    第三天小日向的桌子就被劃得亂七八糟，本人的照片被貼在公告欄上，寫著大大的蕩婦妓女援交之類的字眼，幾個高年級的女生找上了小日向，每次在午休時間都會把她找去，然后整個中午都見不到她的人，平時和小日向要好的幾個女生也都躲得遠遠的。每次小日向回來以后，臉色都很差。

    小日向在哪里？

    你要做什么？

    關你什么事？我冷冷地瞪過去。

    那、那我也不會告訴你。對方推了推眼鏡，小日向那么可愛的女生，我相信她是不會做那種事的，一定是有人造謠污蔑她，你就算你對我兇，你也別想欺負小日向！

    這個在班里瘦瘦弱弱總是沒什么存在感的男生叫吉田，平時看起來對學習以外的事情絲毫不關心，竟然也是小日向的忠實擁躉。

    于是我退了一步，我只是想知道她在哪里，我沒有理由傷害她。

    誰知道呢？吉田嘀咕了一句。

    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吉田便渾身一顫，口中飛快地道：我剛剛看到幾個高中部的女生去了便利店然后帶著她上了天臺！

    三步并作兩步地順著樓梯往上爬，發現通往天臺的門被鎖住了，里面傳來幾個女生高亢的笑聲，我狠狠砸了門，笑聲戛然而止，在我停止了砸門后不久，又重新響了起來，好像并沒有小日向的聲音。

    我直接下樓去找老師要備用鑰匙。

    在我回去之后，還沒來得及使用備用鑰匙的時候，門就已經打開了，幾個高年級的女生吹著泡泡目不斜視地從我的旁邊經過，還翻了個白眼，沒有看見小日向。

    我來到天臺上，微帶涼意的風吹拂在身上，有些麻癢，小日向抱膝坐在地上，頭埋在膝蓋里，特別無助的感覺。我輕輕地碰了碰她，她就渾身一抖，慢慢抬起頭，見到我之后，眼睛里忽然蓄滿了淚水，撲向我的懷里。

    島田君！少女的芬芳撲面而來，那種柔軟的觸感讓我一下僵住了。

    她默默地流著眼淚，就這么哭了好一會兒，然后才低下頭抹去淚水，對不起，讓你看了笑話。

    但是，島田君突然出現真是太好了。她露出懷有悲傷的笑容，我呢，快要無法忍受了，所以不久之后就會轉校，那樣的話，就再也見不到島田君了呢。在她細瘦的手腕上，隱約可見被毆打出的傷痕。

    島田君是知道的吧，我喜歡你那天我在你落下的課本里夾了告白書，但是果然，是不行的吧。她露出的悲傷的笑意好像想讓我否定她，但是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回去吧。

    島田君小日向按住我的肩膀不讓我動，然后慢慢地靠近我，在我唇上落下一個吻，對不起

    賤人！剛剛還在笑著的小日向突然被沖出來的人揪住了頭發，死死往后面拖，臉上迅速地被甩了幾巴掌，小小年紀就知道勾引男人了，果然是妓女！

    母親！我驚呆了，你在干什么??！

    眼前兩個女人在打架，不，應該說是單方面地毆打吧，小日向被壓在下面，臉上身上都被抽打著，母親的高跟鞋狠狠地踢在了她的肚子上，小日向一個痛呼，向我求助：島田君說出不出來的嘴型是：救我。

    我我

    我沒有勇氣去阻止她。

    拼命地掐自己的臉，希望這一切是夢。

    我應該走吧，我為什么要留在這里？

    但是腳步就像生了根一樣定在原地，我沒有辦法從小日向那張滿是扭曲的痛楚的臉上移開，就好像是為了看清我的罪過一樣，眼睛也不眨地盯著。

    流下的眼淚也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的軟弱。

    不要再打了。這么虛弱的話是我說的嗎？

    過了不知多久，母親像勝利者一樣從小日向身上爬起來，就像非洲草原上捕食成功的獵豹，滿是得意地將我抱入懷里，喃喃地道：你是我的，誰也不能將你搶走。

    我移開了目光，已經不敢迎上小日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