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薄
涼薄
呂醫生,都已經半年了,30床的梁小姐還是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您看是不是? 可她的身體機能沒有任何問題,繼續輸葡萄糖吧,沒醒就當活標本,誰都不許輕舉妄動,知道嗎? 知道了。不過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我們醫院為什么會收這樣的病人呢?為什么她的家屬從沒來過? 呂醫生微微皺了皺眉,他只記得元宵節的晚上,一個身穿黑色風衣的女人拍開了他診室的大門,艱難地扶著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掛號開藥都全然不顧,只是一味地機械重復著,她已經睡了一周不曾醒過,勞煩你們,看看她。 女人脖頸上戴著一塊軍牌大小的黑石,對她來說是有些大了,在有些幽深的診室里仿佛隱隱約約地亮著光。 思及此,呂醫生也只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別管那么多了,太好奇終歸不是好事,盡人事,聽天命吧。 小護士看著呂醫生一臉愁容也不好再問,閉緊嘴巴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誰都不曾料想到的是,走廊內貼近天花板的上空,一個高挑的透明女人正懸浮在那里,靜靜地望向兩人口中30床所在的位置,靜靜地,望著。 梁薄在七點鐘被門鈴吵醒,匆匆換掉睡衣然后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在距離房門還有幾步的時候停下,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嘴里嘟囔著倒數三二一,在確定低血壓有所緩解不再頭暈之后,走個過場般瞄了一下貓眼就下意識地想開門。 在手即將觸摸到門把的一霎那才突然醒悟屋外的是陌生的女人,慢慢地壓下門把推動,只將門開了一條小縫,警惕地看向來人。請問您是? 你好,我叫梁洛,是你新搬來的鄰居,就住你隔壁。來人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似乎完全不在意梁薄的戒備。 梁薄將信將疑地把門打開,上下打量著梁洛。這是一個很高挑的女人,該是和自己一樣差不多170,穿著一身簡單的T恤配牛仔短褲,烏發在腦后梳成了一個利落的馬尾,顯得整個人朝氣蓬勃,眉眼都是含著笑的,好像沒什么事能惹她生氣,總之看起來應該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你好,我叫梁薄,日薄西山的薄,以后請多關照。梁薄沒有忽略梁洛在聽到自己名字時一閃而過的驚喜,想著大概只是自己看錯所以仍沒有放下伸出的手,直到對方笑瞇瞇地與自己交握。 涼???我看你還算熱情,又怎么算是涼???那么也請多多關照。 啊,那個,我,你家鹽能借我下嗎?我剛搬來東西還沒買全,想要做菜發現沒有鹽,你知道的,便利店要跑好遠。 梁洛就那么尷尬地站在梁薄面前,受著對方仿佛看傻子一樣的眼光盯著自己,就在她準備放棄的時候,梁薄終于開了口,也別談什么借鹽了,今天你就來我這里吃吧,當我給你這個新鄰居接風洗塵。 謝謝!待會刷碗我來吧,順便明天請你來我家做客行不行? 正在收拾東西的梁薄轉頭看了梁洛一眼,覺得這個人眼里閃光,頭頂仿佛有豎立的犬耳在搖,身后仿佛有毛茸茸的尾巴在晃,鬼使神差地就答應了下來,還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嗚哇你做的菜好好吃,我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菜,你能教我怎么做嗎? 梁薄覺得,至少好相處這一點沒判斷錯,但是,這個人是大型犬嗎?好粘人。 抱歉,我也勉勉強強算是個小作者,沒有太多時間陪你。有不會的問我就好。?好吧。梁洛無精打采地回應著,整個人蔫了下來抱臂縮成一團。 梁薄表示,絕對,絕對不會心軟的。 十秒之后的梁?。汉玫奈倚能浟宋彝督?。 我有時間的時候,還是,可以的。 好好好,等你有時間! 雞蛋糊要均勻地倒下去,嗯對就是這樣,很好。 梁薄擦了擦額上并不存在的汗,不著痕跡地嘆了一口氣看著一個和自己一樣高的170大型犬撒嬌真的是,唔不行好可愛要死了。 突然,梁薄。 嗯怎么了? 你為什么,總是下意識的摸脖頸呢? 梁薄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脖頸。是嗎我沒太注意過,總感覺,我應該是戴著什么東西的吧。 梁洛眼里閃過一絲復雜,而后被很好地掩飾過去,我每天都這么麻煩你,改天,送你個吊墜吧。 梁薄覺得梁洛的話語很是堅定,不容置疑一樣,因而也放棄了拒絕的念頭。那就先謝謝你了。 你確定要穿成這樣?梁薄指著穿著一件黑風衣外套的梁洛驚訝得不行。 啊我怕曬傷,紫外線過敏很慘的。 梁薄半信半疑地點頭,拉過眼前的人坐電梯下樓。那你也穿的有點多吧,而且居然穿黑色。 是是是,您說的都是。梁洛瞄了一眼拉著自己衣服的手,暗自笑得開懷,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又隱了下去。 剛從室內步入室外,梁薄就開始后悔答應出門這件事,太陽高懸,陽光刺眼,沒有一樣是稱合心意的,轉頭看看梁洛,驚訝地發現對方沒有一點不耐,連汗也不出一滴。 梁薄突然靠近梁洛,先是拉住了對方的手,而后又試了試對方額頭的溫度,卻是越來越奇怪,怎么以前都從沒發現過,這個人的身體能冰成這樣?手才剛放開正要勸對方好好調養身體,就又被重新拉住。 不是覺得我很冷?那就拉著先幫我暖暖手吧?嗯? 距離梁洛搬來已經過了半年,小鎮的天氣從來都是溫暖和煦,只不過偶有酷熱。突然再次被梁洛拉住了手,梁薄陡然覺得一股沁爽傳遍全身,再一次的,不經意摸了摸脖頸。我們以前,見過的么? 錯覺吧。梁洛只是這么說。 姑娘留步,我看你雙目無神、唇焦口燥,已經多日不適了吧,這是不祥之兆啊。 梁薄嗤笑一聲。您是在說我嗎?雙目無神是因為熬夜工作,唇焦口燥是因為天氣原因,您要騙人麻煩換套說辭好嗎?梁洛,我們走。 梁薄并沒有看到梁洛眼里一閃而過的兇狠,拉著她便走離了算命人的視線范圍。 算命人不斷嘟囔的聲音陡然拔高,只剩一句話,如雷貫耳。 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后要歸去。 什 梁薄要回頭的動作被梁洛阻止,同時被人緊緊地圈在了懷里擋住了腦袋。 不要回頭,不要看。 梁薄能感覺到的,前一秒的晴空萬里突然變成雷雨大作,呼呼的風聲在耳畔響起恍若鬼叫,是因為,梁洛嗎? 梁薄大著膽子動了動胳膊,拉住了梁洛風衣的衣擺。洛? 梁洛身子顫了一下,嗓音莫名有些哽咽。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問我的,但不該是現在,現在,我們回家去。 好,我們回家去。 電梯到達所在的樓層,而后打開,走在前面的梁洛將濕透的風衣脫下來拿在手里,徑直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先回去洗個澡吧,不然容易感冒。 梁薄就算有再多的疑問也只得先緘口不言,回去好好冷靜一下才能整理思緒。 梁洛突然出聲走回來嚇了梁薄一跳。等一下。 怎么梁薄的話被梁洛的動作打斷,眼睜睜看著對方往自己的脖頸上套了什么。 我之前說過要送你一條吊墜的,好好戴著它,雖然大了點,但是記得別去找人刻字知道么? 頓了一下,梁洛又說,這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禮物,以后,應該會有以后,還會有的。梁薄認真聽著,察覺到梁洛把應該會有以后這句話說得很小聲,突然沒來由地恐慌起來,手緊張地捏住了梁洛的胳膊。 你會離開我,是不是? 不會的,我不會離開你,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梁洛只是這么說就已經讓梁薄開心得不行,大大的笑容爬上了梁薄的臉,以至于她并沒有發現梁洛表情的諱莫如深。 梁洛盡量輕松地說完話,還略顯俏皮地向梁薄擺了擺手。好了現在可以去洗澡了,晚飯見。 晚飯見。梁薄摸著脖頸上的黑石,覺得安心極了,仿佛這生來就該屬于她,任何人都無法搶走。哼著輕快的小調,梁薄的心情從來都沒有這么好過。只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梁洛用寬大的風衣遮擋住了若隱若現的左手。 時間又過了一年,生活依舊像從前般繼續甚至更勝從前,梁洛時常跑到梁薄家里討教廚藝,時常拉著梁薄去商店血拼,有時會在梁薄家里過夜這沒什么大不了,本來兩個人的家就只有一墻之隔。 但是,太自然了。梁薄時常會覺得這樣太自然了,自然得順風順水挑不出任何毛病,但她就是覺得哪里不對。 這樣想著,坐在沙發上看書的梁薄突然感受到腿上的異樣,那只躺在她腿上的大型犬不斷地翻身給她搗亂,仿佛是故意要吸引她的注意力。 餓了我就去做飯,不餓你就乖乖看電視老實一點。 鎖骨一涼,梁薄突然感覺到大型犬低于常人體溫的肌膚貼了過來,手也摸上了自己的脖頸,然后聽到對方略顯淡漠的聲音響起,我有話要跟你說,很重要。 梁薄作勢要起來,梁洛卻拉著她說這樣就好。 那,這樣就好。 你這么聰明,該想得到的,我不是普通的人類,我甚至不是人。梁薄點點頭表示了解,示意她接著說下去。 你是不是時常夢見那個算命人?時常聽見那句話? 梁薄接著她的話茬說了下去,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后要歸去。 是啊,夢中不覺,我們現在,就是在你的幻夢里,而這夢,你已經做了兩年了,我不能再這么自私了,我必須把你帶回去。 梁薄突然變得咄咄逼人起來,可你怎么確定帶我回去不是自私呢?!我愿意待在這里,你說過你會永遠陪著我的不是嗎! 我不想說我是為了你好,但夢終歸是夢,遲早是要醒的。梁洛突然抬手摸了摸梁薄脖頸上的黑石,繼續開口,你記得它是不是?我就是它,我生來就是要伴著你的,這一點誰都無法改變。 梁薄的眼淚順著臉頰滴落在梁洛的手指上,而后又滴在梁洛的臉上,她聽見梁洛緩緩地開口,說出了她一直想聽的那句話。 梁洛說,我歡喜你。 她說歡喜而不是喜歡,即是吳語說的,初見你我心里歡樂,于是才想與你喜結良緣,才想與你更進一步。如是而已。 陪我出去走走吧。然后在外面再見,記得,要等我。 江南七八月的晌午,日頭正盛,走在前面的梁洛突然轉身面向梁薄,抬手指了指天上,眉眼微彎,勾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她說,我見過太陽了。 她說她見過太陽了,而就在剛剛,自己還陪著她逛了小鎮。梁薄突然就懂了梁洛言辭中的浪漫她為自己化成人形在夢中人間走這一遭,她說自己是她的心上人,她即將消失,但她活過了,值得了。 梁薄看見梁洛一步步走向自己,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陽光從她的身體中透過來,像隨時會消失的幻影,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求你,別忘了我。梁薄轉頭看著把腦袋擱在自己肩上的梁洛,聽著她斷斷續續地嗚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梁洛環抱住自己的力道,這力道太大,勒得梁薄有些疼。 但是沒關系,那是梁洛。 于是,梁薄的雙手圈起,也做出了一個環抱的姿勢。 然而,這個懷抱終是沒有觸碰到梁洛,梁洛的身體已近乎消失,能令梁薄切身感受到的只余那個落在頰邊的淺淺的吻。 慢慢的,梁洛的身體幻化成了碎片,每一片碎片都記錄著她們在這夢中的點點滴滴,一點點逝去。同時,梁薄腦海中的回憶也一點點被抽離,而后,這回憶帶起了旋風。 梁薄在哭,她感覺自己好像身處暴風眼,風刃在她周遭肆虐,時不時地向她呼嘯而來,刮得她臉頰生疼。 梁薄已經有些呼吸困難了,昏昏沉沉的腦子并不足以支撐她繼續思考,徒勞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些什么,什么都好,她不想離開。 梁薄還在兀自掙扎的時候,一道略顯虛弱的女聲突兀地傳進梁薄的腦海打亂了她的意識,記得好好照顧自己,我沒有能力再救你一回了。梁薄記得那是一個很熟悉的人的聲音,但那是誰呢,她明明應該記得的不是嗎?那本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醫生!醫生!病人動了!來查房的實習小護士激動得不行,聽說這個患者可是昏迷了兩年了,身體機能卻沒怎么下降過,好像只是安靜地睡著了一樣,今天居然可能會醒,天啦,她們醫院真是不得了! 當然,護士小姐絕對不會知道的是,梁薄只是靠輸葡萄糖吊著這一口氣罷了。 梁小姐,您確定真的要出院?雖然說您的身體是好像沒什么事啦,不過您不再住幾天? 你再這么說我就會認為你想替醫院宰我荷包咯,我可是窮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啊梁小姐,您就會找我打趣,喏,確認無誤簽個字吧。話說,聽說您當時來醫院的時候已經是昏迷狀態了吧,住院簽字是誰來的?怎么今天都沒人來接?您醒之前我們一堆人親眼看見您在流淚,手上還多出了一道長長的劃痕,也是很奇怪呢。 梁薄簽字的手忽然停頓了一下,在紙張上留下了一個重重的墨點,復又繼續簽字的動作,顫抖著聲音開口,就你話多,還是實習期就老實一點,做人不要太好奇知道嗎?嗯? 護士小姐懵懵懂懂地點頭,接過了梁薄遞來的簽字筆,那么,梁jiejie,祝您以后身體健康。 梁薄聽到這話,收回了正要跨出門的腿,謝謝,再見。 還是不要再見啦! 又是兩年,梁薄已經找到了一份編輯的工作,天天公司到家兩點一線,她知道自己應該是忘記了什么,缺失了什么,她在等,等她生命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回來。 直到元宵節的早上,七點鐘,梁薄被門鈴叫醒,匆匆換掉睡衣然后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在距離房門還有幾步的時候停下,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嘴里嘟囔著倒數三二一,在確定低血壓有所緩解不再頭暈之后,走個過場般瞄了一下貓眼就下意識地想開門。 她對門外來人的身份選擇下意識的信任,這種信任是沒有任何緣由的,令人分外安心。 梁薄的心跳開始逐漸加快,直到房門大開露出那人完整的身影。脖頸上的黑石恍若有感應般閃了明亮的光,而梁薄早已淚流滿面。她只能聽到對方用歡快的語調說,我說過我會永遠陪著你的,這話什么時候都作數。 是舊稿 在搞剩余的兩篇舊稿子的事,搞得定就有的發,搞不定就莫得,所以不要對更新抱有期待【】。 我們,隨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