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
悲劇
53. 陳廣白抱著陳葭去洗澡,陳葭沒有掙扎。 陳廣白動作極小心,讓她坐在小板凳上,輕緩地幫她脫了衣服,避開她臉上的傷處給她洗頭洗澡。 整間浴室隨著熱氣的蒸騰霧蒙蒙的,陳葭盯著前方瓷白的墻磚,竟產生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這種歲月靜好不是午后在陽光下的身心平和,是一種混混沌沌,夢里神游的歲月靜好,是偷來的,不屬于她的,她清楚有什么正伺機在暗處。 陳廣白在她跟前蹲了下來,開始幫她揉搓著雙腿,密集的泡沫破裂又產生,無窮無盡。 陳葭凝視著他的發頂,突然發現有一根白頭發,她難過起來,陳廣白居然少年白頭。 她抬手去抓那根刺眼突兀的頭發,可忘了自己的手是濕的,一不小心把白頭發和黑頭發粘在了一起。 陳葭哭了出來,陳廣白聽見響動抬頭問:水太燙了嗎? 陳葭搖搖頭,帶著哭腔:陳廣白,你有白頭發了。 陳廣白不以為意地笑笑,輕格了下她的手:沒事。說著,順過浴缸里的淋浴頭給她沖掉泡沫。 陳葭紅著眼吸吸鼻子,陳廣白制止她:這有什么好哭的,別哭了,小心傷口感染。 你不懂。 陳廣白不說話了,繼續幫她沖凈泡沫,用干毛巾擦拭她瑩白的身體。 渾身干潔的下一秒,陳葭倏然伸手抱住了渾身濕透的陳廣白,他把她弄臟,他把她洗凈,她以前覺得,他洗凈的是身體,弄臟的是心;但她現在想明白了,他弄臟的是身體,洗凈的是心。 陳廣白無奈地任她抱了會兒才輕嘆:白洗了。 再洗一遍好了。 - 等兩人徹底收拾完出來,陳廣白看了眼手機。 陳葭突然就有些尷尬,她眼神飄飄,找話道:幾點了? 一點半。 陳葭吃驚。 陳廣白把手機按滅,掀眼說:你下去讓阿姨弄點吃的,我去睡會兒。 陳葭這才發覺他滿身倦意,眼球具是紅血絲,她輕聲問:你不是在北京嗎?問出的瞬間就已心知肚明:他在北京,他一晚沒睡,他早上趕飛機過來。 陳廣白笑笑,伸手摩挲了下她未受傷的唇瓣,凝視她布滿紫紅藥水的臉,語帶憐惜:記得上藥。 說完親親她發頂離開了她的房間。 陳葭目隨他離開,覺得他從未如此狼狽過,半干的衣褲貼在他身上,是有多難受???可他全程都極耐心地幫她洗澡、穿衣、吹頭,就連她中途搗亂,也未見他有一絲不耐煩。 陳葭眼眶熱起來,又一次心生他們是親兄妹的悲哀。 這樣的生活什么時候能好起來? 陳葭下樓吃飯,果不其然爸媽都不在,昨晚那句明天再說鐵骨錚錚地打上謊言兩個字。陳葭牽牽嘴角,想笑,笑不出聲。 保姆正熱著飯菜,先給她倒了杯熱水擱在她手邊。 陳葭瞥了眼水杯,視線順著向上,看到保姆欲言又止的糾結神色。 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語氣平平道:阿姨你想說什么就說吧。 保姆注視著陳葭涂著藥水略顯恐怖的臉,吞了下唾沫,雙手局促不安地在圍裙上搓兩下,搓兩下。剛要啟唇,廚房里微波爐的叮一聲掐住了她的話。 保姆皺了下眉,又看陳葭一眼,嘆了口氣,走去廚房端菜了。 直到吃完飯,保姆還是一字未發。 陳葭抽紙擦了擦嘴,拿起水杯把杯中的水一口而盡,倏爾起身走去廚房。 保姆在擦流理臺,余光發覺陳葭直愣愣一聲不響地站在門口,嚇了一大跳。她放下抹布,拍著自己的胸口輕微埋怨:佳佳你怎么不出聲? 忽地看到陳葭咧嘴一笑,說不出的鬼魅邪氣,保姆豎起一層汗毛,瑟縮了下。 阿姨,你是知道的對吧。陳葭的語氣輕而幽。 保姆慌神,眼神閃爍:知道什么? 陳葭注視保姆半晌,說不出心中是失望多一點還是僥幸多一點。她不再問了,跨前兩步把杯子放在流理臺上轉身離開了。 保姆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余驚未定。 陳葭慢慢踱上樓,一步一步地邁進了陳廣白的房間。 他睡得很沉,房間漆暗,隱有流光浮動,陳葭定睛環顧,發覺是他床頭那塊映射出來的光影。她走進觀察,原來是陳廣白養的一缸熱帶魚,他什么時候養的?缸壁有一盞小小的燈,里邊僅兩條魚,在水中不斷波跳著。 她蹲下來,借著零星的光,轉去端詳陳廣白的睡顏,再熟悉不過的五官,熟悉到它們排列組合成過的各種情緒,她都歷歷在目。 陳廣白這本書,肌rou包著骨頭,衣服裹著肌rou,可以說是華貴精麗。常人皆驚嘆它是教科書,是完美印本,是璀璨詩歌,只有陳葭知道,它也是一本悲劇。 他們兩都是父母筆下誕生的悲?。核黄茸詺?,他主動自毀。 陳葭好奇陳廣白有沒有一刻后悔過。 她抬手用手背蓋住了他的眼睛,接著是鼻子,接著是嘴巴,陳廣白在她手下拼拼湊湊成哥哥,又遮遮掩掩成陳廣白。 陳廣白終于被她的動靜弄醒,他先是茫然地盯了會兒天花板,繼而轉頭看她,久久凝視著,半晌才問:怎么了? 陳葭搖頭,收回手沒吭聲。 陳廣白要坐起來去開燈,陳葭忙按了一下他的肩,陳廣白便不動了,躺了回去。 兩人與黑暗一同靜默。 陳葭抱腿坐上地板,低聲問:你什么時候養的魚? 陳廣白瞥她一眼:年前。 陳葭回憶了一下,年前原來她那么久沒進過他房間了。那時他們在冷戰,如果那算冷戰的話。 她追問:怎么想養魚? 像你,路邊看到就買了。陳廣白淡淡道。 陳葭詫異:像我? 嗯。柔軟,靈動,輕盈,絢麗,波光鱗鱗成生命最好的顏色。是他暗夜里唯一的光亮。 陳葭醉翁之意不在酒,沒執著地問下去,猝不及防道:爸媽告訴你的嗎? 他知道她說的是昨晚的事:嗯,媽說你精神狀態有問題,問我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哈哈!陳葭干笑,我以為她根本不關心我呢。 陳廣白默了下:你想知道爸媽為什么對你我區別待遇嗎? 不就是重男輕女的思想嗎?陳葭不屑地嗤笑。 陳廣白不置可否,他坐起來,伸手拉了她一把,讓她坐上床。 兩人貼得很近,卻沒有一絲旖旎,因為氣氛隨著陳廣白的話凝重起來。 我聽奶奶說過,媽生你的時候差點難產去世。 陳葭剎那僵住了,視線好一會兒才聚焦,像從遙遠的地方狼狽徒步歸來,她喃喃:我不知道 陳廣白輕揉著她的背脊,讓她放松,斟酌語氣敘述:奶奶說那一年爸正忙著調崗升職的事,無暇顧及你和媽,甚至懷疑過你是不是親生的。媽很傷心,加之奶奶一直瞧不上她的出身,處處言語暴力,導致她產前抑郁,分娩困難。生下你之后,抑郁的病狀不減反重,只能由阿姨帶你。 陳廣白輕描淡寫的寥寥幾句話,卻讓陳葭不寒而栗,身體忽熱忽冷。 陳葭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可這關我什么事??? 我沒想你原諒父母,我只是告訴你原因。陳廣白冷靜道。 陳葭驟然大力揮開他的胳膊站起來:可他們后來恩愛了為什么還是不喜歡我?為什么他們關系不好時依舊對你無限寵愛?為什么爸爸覺得工作比家人更重要?為什么他們的錯誤要施加在我身上?為什么他們從未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既然不喜歡我為什么不直接把我掐死?為什么要讓我一直活在你們的臉色下?我只是想要父母的愛,這哪里錯了嗎?陳廣白,我真的沒辦法和這一切和解,你明白嗎因為語速太快氣息太急,句子如一團攪和在一起的泥漿,厚重、晦暗、沉痛。 陳葭聲淚俱下,身子微微顫抖,漸漸脫力地滑跌下來。 陳廣白下床抱住她,心如刀絞,不敢去看她的臉。 房間像屏住呼吸的哮喘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