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賭服輸
愿賭服輸
陸西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對程阮一連遞過去的幾個眼神熟視無睹。 程阮只好悻悻轉身,走到沙發邊拿起手機,摁掉了這首歌。 短暫而沉重的靜謐讓馬利腦海沸涌的回憶戛然而止,就此更為難受。 還是放歌吧。馬利帶著哭腔的聲音從飯廳里傳來,程阮為難地抿著唇,在酒精的鬼使神差下,選了首她自認為會緩和氣氛的歌 Let it Snow。 結果程阮還沒走回飯廳,就已經聽到壓抑不住的哭聲。 程阮一溜小跑回到餐桌邊坐下后,一看發現馬利和陳準都哭了,登時有種兩眼一黑的作孽感,而一旁陸西如老僧入定般坐著,一點也沒有要勸的意思。她哪里見過這么慘烈的場面,共情能力在此刻拔高到極致,驅使著她的道德感,讓她發問,怎么都哭了? 馬利死氣沉沉地吸吸鼻子,開始泄出心中的回憶,突然想到了這十年的圣誕節。 從零九年到一九年的圣誕節,每一年都是和陸瑤一起過的,而今年不會再有這種事了。一切都隨塵化煙,消散在回憶里。 這句話讓把頭埋進手里的陳準,松開雙手露出了濕漉漉的眼睛,有兩年還是我們六個一起過的。 程阮開導別人感情問題時,慣常是個游刃有余的,但當這些滿布塵埃的共同回憶被翻起,她醞釀了半天,只能說了句不合時宜的話,對啊,那時候還挺開心的。 陳準苦笑著搓了搓鼻子,呵呵,是開心,現在想起來就是扎心。 本來還會有六個人一起過的第三個圣誕,但程阮在和陳嵐碰面后,退出了已經計劃好的六人圣誕節芬蘭看極光旅程,而陸西在和程阮分手之后也沒有去,當一對散了之后其他兩對也沒有心情再去履行原本給六個人做的計劃。 馬利一杯接一杯的灌自己,渾身露出的皮膚都呈現出飲酒過量的深紫色,程阮想勸他少喝點,但他自己先開了口,你們倒過三班飛機,坐十一個小時,就為了見一面嗎? 馬利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著嘲弄的笑,不知是嘲弄自己的傻,還是嘲弄自己的無力。 你凌晨三點半一個人沒開車迷路在南加大后面最亂的那條街上過嗎?陳準好像跟馬利比著誰更悲慘地奔赴于青春中那孤注一擲又無疾而終的愛情。 那你有在暴雪的紐約中,徒步往返五公里去買雪胎嗎?馬利的眼淚越流越多,聲音越來越啞。手還來不及擦,淚又盈了滿面。 老子把粉和氣都戒了,卻戒不掉一個女人! 那老子還不是把...... 程阮捂著嘴看著他們,眼眶酸脹的疼痛,嗓子里干澀的發苦,心里因為他們的話泛起一陣陣的潮霧。 用心了的愛情,太疼痛。 隨便回憶,都是錐心刺骨的感受。 那你覺得值得嗎?你覺得當初付出的一切都值得嗎?陳準情緒波動特別大,愴然悲戚折磨得他不住抬高嗓音。 那你呢?你覺得值得嗎?兩人互相問著,要是有答案也不會痛苦至此。 愿賭服輸,值得。陳準說完這句話,再克制不住,放聲大哭。 崩潰似乎就是一瞬間的事,即使傷口愈合了,碰結痂處還是會疼,戳的狠了,傷口裂開,比新傷痛感更強烈。 程阮深吸兩口氣,但眼淚還是從眼眶中奔涌而出,她拿起面前的酒想要壓下心中的難受,但手上的酒杯被陸西截走,被他全數灌進了嘴里。 程阮側頭看他,他的臉上像蓋上了一層霜,眼中也是潮濕一片。 不知道是哪句話感染了他。 但程阮聽到陳準那句愿賭服輸時,卻是真真切切地心痛難抑。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撕裂了的愛情是世上至悲的慘劇,哭天搶地地想要上天垂愛,而今才發現這是人生常態,能終成眷屬反而成了奇跡。 四個人各懷心事地流淚,誰也沒有能力去安慰誰。 整個飯桌上彌漫著不屬于夏季的蕭瑟,配合著陳準時高時低的哭聲,讓程阮只能不時發出幾聲嘆息,像在幫他打拍子,卻再不知道該說什么。 約莫過了二十分鐘,程阮的歌單再一次發揮了讓大家情緒爆發的能力,將原本稍有緩和的局面,又再一次推向血rou橫飛的高潮。 是我說過分手以后要祝福大家,怎么聽到你的喜訊我忽然靜下.... 我竟然希望他不夠好那就好了,你說不定會一直對我一直牽掛.. 林凡低醇的聲線似乎在針針見血地把陳準和馬利的內心剝開,將他們心底的潛意識都血淋淋地切出來,放在桌面上,以供正視。 這什么歌?陳準搓了搓已經紅腫的雙眼,抬眼問程阮。 這樣愛你好可怕。程阮見陳準終于抬起頭,著急忙慌地替他倒了杯酒,希望他可以分散點注意力,不要再繼續這樣像死了人似的暴哭下去。 馬利靜靜地坐著,嘴里機械地反復呢喃著那句歌詞我竟然希望他不夠好那就好了,你說不定會因此對我一直牽掛。 陳準驚悚地將這句話咬牙切齒地念了一遍后,抬眼看向馬利,我就是這么想的。 馬利臉上的怔忪斂去,取而代之的是傷痛感更強烈的苦笑,有一種秋末萬物凋零的荒蕪,我也是。 陳準鼻子輕哼了一聲,但也就只能想想了。 馬利又開了不知第幾瓶酒,他這次索性連醒酒器也不過了,直接就往酒杯里倒。 喝完一杯后,好似想到什么突然開口,陸瑤最近是不是跟一個小孩在一起? 馬利這句話讓程阮表情一僵,原本的悲傷情緒被一種做賊心虛的尷尬所代替。 嗯,彭薇也和一個小孩在一起。陳準將程阮給他倒的酒喝完,又伸手去拿馬利手邊的酒瓶。 下線了很久的陸西好像因為這個話題而回過神來,陸瑤和鄭耀在一起,彭薇和王鶴在一起。 這幾個名字像幾個扔在程阮天靈蓋上的手榴彈,炸得她頭都抬不起來。她覺得她此刻出現在這個桌子上,活脫脫一個千古罪人。 程阮你見過嗎?陳準眼神落在程阮臉上。 程阮思量了幾秒,考慮著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當她目光投向陳準時,她覺得她找到了答案,我見過,王鶴有點像你。 王鶴和陳準長的不像,但那股子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氣質,卻是如出一轍。 那種無畏無懼的傻氣,多愁善感的性子,都很像。 其實彭薇在和陳準分手后,能接受陪在身邊而非露水情緣的都是這樣的男人,雖然陳準一直以為只有這樣的男人才能吸引彭薇,但程阮知道其實不然,這些巧合只是因為經歷過陳準之后才生出的刻意。 因為無法放下一個人,之后出現的人身上都會有他的影子。 那你們見過陸瑤的那個嗎?程阮的話讓馬利水霧濃重的眼中生出期盼。 他同樣也自私地渴望,就算不能在一起了,彼此心里還有些許羈絆。 鄭耀不像你,但陸瑤找他也就為了能度過這一段日子吧。陸西一般是不會將陸瑤的心態告訴馬利的,但馬利眼中的希冀他太熟悉了,當年他看林南的照片前,他也懷抱著萬一程阮選的人很像他,那該多好的僥幸。 是以,此刻他能對馬利感同身受。 找和你一樣的人,會更放不下。程阮這句話不知是附和陸西幫忙安慰馬利,還是說出了當年她和陸西分手后,找林南的心思。 所以你當初找林南是因為想放下陸西嗎?陳準問了一個陸西絕對不會問,但卻絕對想知道的問題。 程阮的臉色在那刻由微紅轉變為一種難看的豬肝色。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馬利瞥見陸西似乎在等待著一個答案,而程阮只目不斜視地盯著自己放在餐桌上不停絞動的雙手,一點也沒有要回答的意思,于是開口追問,是嗎,程阮? 是。程阮深呼一口氣后,梗著脖子勉強地承認了。 那你當初更放不下林南還是陸西?程阮對上再度開口的陳準,覺得方才對他的憐惜都是一腔真情喂了豬,此刻讓他有力氣來拷問她這種問題。 但這個問題,她心里是有答案的,可她不想說。 易舒淇在她離開林南時替她梳理過。 那時候程阮出門連防曬霜都不擦,牙也不刷,蓬頭垢面地跟易舒淇坐在星巴克里,拿著一杯冰美式續著一口似乎隨時都要斷掉的氣,用根本不清醒的思路回答著易舒淇的問題。 你當初為什么那么喜歡林南? 因為那個時候他各方面都能和陸西一較高下。 那你最喜歡林南的一點是什么? 臉吧,或者性格?...性格我不喜歡,太悶...學歷吧?我小時候特別向往劍橋。 那我換個問題,林南最讓你割舍不下,痛苦成這個樣子的點是什么? 因為什么.....因為我們都見過家長了,他爸媽也同意?.... 你到底是因為他爸媽割舍不下他,還是因為他這個人割舍不下他? 我...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因為當初陸西他媽找你,說你不配,所以你要證明給她看,證明給自己看,你是配的? 我....... 所以你和林南在一起可以做到委曲求全,可以做到對何晴之的蛛絲馬跡視而不見,就是為了要證明給自己看 ,你能配的上林南,當年配的上陸西更是綽綽有余是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程阮無意識地把手里透明塑料杯捏到變形,杯子里的咖啡灑了她一手,她才恍然大悟似的看向易舒淇,仿佛醍醐灌頂般點了點頭,是。 但也不完全。 還有一些是,她太想要一個家了,她渴望如果再遇到這樣的事,有人能把她護在身后,沖上去把陳嵐罵個狗血噴頭。 可她那時候不明白,連初心是什么都沒有認識清楚的感情,移花接木地把上一段感情的遺憾彌補在下一段感情里,是結不出善果的。 程阮后來看過一句話說,若下一段感情是上一段的救贖,那反面就一定會是深淵。 她經過教訓之后,深諳這句話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