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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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一截焦黑的燭心應聲而斷。白芷清游移的目光像是要舐盡多寶閣上松散的幾層灰,屏息了半晌,沒有聽到回音。 男人坐在窗前,手中握著本,盤著腿卻仍是正坐。這點趙忘殊也像他。棋盤前仍是腰板筆挺,好像籌謀的不是棋局而是戰事沙盤......什么事。 白芷清的有端聯想被打斷了。趙其巍仍是抿著嘴坐在那,方才像是從窗外飄進來的一聲響。 咱們是不是該......要個孩子......她的聲音越念越輕,孩子像是羞愧得要鉆到土里,不情不愿地從兩瓣少血色的唇間飄出來后就叫窗外的綿雨打散了。 她當然無趣。無舅姑侍奉,妯娌幾乎不來往。丈夫沒有姬妾通房,小姑子沒成婚也不出去胡鬧。沒人來喝茶吃酒,也用不著逢迎上官。她是最舒心的夫人,舒心到巳時便能在窗邊枯坐,午后總是斷斷續續在夢里浮沉。琴棋書畫,若無知音相和,也不過是爛在那一小爿書齋里,再沒有了魂靈。 若要算起來,所有與趙忘殊的交際,都是她百無聊賴的生活中的竊喜。但她每日隨著趙其巍晨練巡營,聽下人說偶爾還會被傳召到宮里。所有人都很忙,只有她木偶一般枯等。從前不甚解的有不見者三十六年,偶爾也在她昏沉的夢境里完整地鋪展開一個庭院深深。 她想要個孩子,男孩女孩都好。育兒的種種瑣碎,卻在想象中就將她從萬物悲哀的死水中拉起。添丁進口,哭鬧,哺育,教導,訓誡。像等一枝山茶吐蕊,每一天都是新的波瀾不平。 不需要。這回她看見趙其巍說話了,沉緩的語調卻像他的傷疤一樣長而兇狠,堵死了她孱弱的希望。你好好持家便是。孩子的事,毋需再提。 檐下早有昏鴉躲雨,啞啼三聲,啄食著府內沉沉的郁氣。 白芷清呆看了昏黃的燭影一會。密雨鋃鐺,石磚悶響,萬物聲息皆可細細辨聞。趙其巍沒有再浪費一個字。他的漠然與不屑,卻在白芷清心底戳下了一個個密密匝匝的空洞,一呼一吸之間都叫酸澀與苦悶鉆了空子,尖刻的情緒直往天靈上頂。趙其巍,我問你,我們還算是夫妻嗎? 男人的目光微微移開了書頁:府里可有東西短了你?若是下人侍奉不利,夫人處置便是。 白芷清心里涌上一陣陣綿軟無力的憤恨,用下人粗語來說便是雞同鴨講。但她不信趙其巍不懂她的意思:為何成婚一年都未曾再圓過一次房?替你納妾又是不肯,喚你來房里亦是不肯。趙其巍,不是你向白家提的親嗎? 嫂子,我哥對你很不好吧? 你不是坤澤。趙其巍的眼底坦然,好像他的話占了天下最大的理。不是坤澤便不用應付差事般的每月行房,不是坤澤便不用護著愛著。就好像他娶親是娶了繡坊的織布機,每月吐出來的東西叫他滿意便可。至于互敬互愛,琴瑟和鳴那是趙大將軍從未考慮過的事。 白芷清這次是徹底無話了。她哆哆嗦嗦地滅了蠟燭,再沒向窗邊瞥一眼。她側臥在床的最里,鼻尖觸到的只有冰涼的白墻。 身旁始終沒有溫熱過。 忘殊,我想,我想和離......夜雨過后蒸騰上來的是草腥氣,喂飽了無數蜂蝶蟲蟻。院中無數生靈忙亂,細語著結伴同行。白芷清捻著書頁,猶豫地對趙忘殊展開一角心聲。 趙忘殊面色不變,仍是笑吟吟的,語調也是朗朗:這樣啊......嫂子和離后是住回白家嗎? 她幫白芷清穿過了一根針,纖長的手指捻著線:白家最近快將祖宅都當完了,還欠了一大筆外債。劉商那里我去通融,讓他再漏漏借給白家一筆。三分息如何? 她的眉眼舒朗,一側的梨渦像盛了清風春水。白芷清驚得書都掉在了地上:你說什么? 外債抵了白家三公子的一只手聽說是賭桌上輸的。不過到底是獨苗,還是人重要,你說是不是,嫂子? 若是和離,聘禮可是要還的。 當然,嫂子要是愿意,我也能在京郊給你置辦一座小院子......聘禮的錢,我拿了哥哥的錢去還給他?趙忘殊笑意加深,嫂子,我也可以養你哦。 這話當然是越界了。但白芷清思緒紛亂,只是單薄機械地搖頭:不,不行,不能叫你養......不能和離......不能和離么? 我哥說了什么?趙忘殊雙臂撐在酸枝木的小桌上,幾乎用著憐愛的語氣問她。 原來如此。趙其巍真是個混賬啊。 趙忘殊神色輕松,好像這并不是什么大不敬的不悌之語。白芷清有些愕然地看著她,淚痕滿面,雜亂地爬成一道道脂粉的縱橫。 嫂子,你呢,每日便來我這小廚房做些糕點,我巡營完便過來吃。趙忘殊動作很快,銅盆里漾著溫熱的水。她絞干面巾,溫柔地覆在白芷清臉上,我房里的家具物什,珍寶奇玩,隨便你用。摔壞了也沒關系,嫂子喜歡什么,我再命人添購便是。 她伏在白芷清耳邊,僅是噴出的熱氣便膩起一層薄紅:我哥一直那么混賬,不懂人情,不懂愛。他適合死在地獄,不是活在人間。 聽這怨懟,像是有殺父奪妻之仇。他們卻同生共死,血脈相連。 嫂子,你真的很好......我若娶妻,嫂子會幫我尋個什么樣的人?傾國之姿毋需,只要別有風情。 別有風情。她的聲音愈發低啞,別有風情,只得芷清。 嫂子,記得常常來尋我。 白芷清不記得自己如何回房。她渾噩著躺下,一股熱血直上腦門。她的眼睛是水潤嫩紅,耳廓臉頰是滴血般的酡紅。趙忘殊的話像一股扭絞的繩索纏上她的神思,叫人坐臥難安。她沒有被這樣對待過。與趙其巍僅有的一次房事早已洇散,費力回憶不過只是板正的流程尖銳的痛楚。她的腦海開始浮現各式各樣的唱詞。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她驚怕,卻從心底涌上一陣陣的亢奮。那是一汪溫吞油洼忽地見著了火,僅是感受到熱度便尖叫著翻涌。她清楚自己早該避嫌,她清楚今后不該踏進趙忘殊房間一步了......但欲望總有陣陣隱痛,不被滿足便叫囂著不甘。她流涕她生津她無聲著尖叫,像癮君子只淺嘗一口鴉片煙。等一切都平息下來,她卻又只默默著流淚了。她是如此的孤獨,乃至情緒從萌芽到停歇沒有任何人可以分享。大夢般醒來,床幃仍是黑峻一片。 庭院深深深幾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