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月
一夜無月
2000年初,許多人背井離鄉進城打工,農村大量人口紛紛向城市遷移,掀起一股熱潮。 2000年初,大山里開發礦業,希望留住大量流失的勞動力,村里的男人大多去礦場上班,朝九晚五,養家糊口。 2000年初,計劃生育實施非常順利,但由于山里重男輕女思想仍然嚴重,村里的男女比例出現嚴重失衡。 恰逢暑假,地里麥浪滾滾,一片金黃。 喻章特地請了幾天假,帶著喻藻回村里收割麥子。摩托車突突突的引擎聲停下,喻章回村的消息就從東頭傳到了西口。 說起來,喻章是他們這個山根下第一個在城里買房的,第一個有摩托車的,也是第一個吃國家飯的。 這一切都拜喻藻的大伯喻復所賜。在喻藻爺爺去世時,兩兄弟分家,大伯兩口子算盤打得著實好,以喻章在外上學花錢比喻復多為由,將喻家祖產的四合院全部據為己有,只留給喻章夫妻兩萬塊錢,將他們趕了出去。 喻章夫妻倆在城里一個做文員,一個蒸蘑菇,沒日沒夜地打拼幾年,買了公寓,買了摩托車,還有了喻荷和喻藻兩兄妹,生活美滿。 臨近中午,喻復下了牌桌,喪著個臉,走一步,悔一口氣。忽聽見村口的小跛子說,他的好二弟喻章回來了,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像撿了金子似的,高高興興地跑回家里,囑咐媳婦兒趙喜鳳多和點面。 牌錢就快有著落了,他美滋滋地昂著頭,大搖大擺地往地里走。 見他出去,趙喜鳳低下頭,瞅見灶臺邊蹲著的小男孩,正往里添柴禾。許是熱氣撲了眼睛,他又開始揉那雙好看的桃花眼。 她瞥下眼皮,一腳踹在男孩腿上,踢踢他小腿,沒好氣地指使道。 去,上西屋再挖勺面。小男孩拍拍褲子起身,正欲向外走,聽見她又添來一句,挖半勺,敢灑了就別想吃飯。 聲音刻薄又尖利。 喻復來到地里時,喻章正在給喻藻系草帽。喻藻像她mama,那可是他們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小圓臉,高鼻梁,杏眼圓丟丟的,和城里大商場的玻璃眼珠洋娃娃簡直一模一樣。皮膚也細白嬌嫩,夏天的太陽又毒得很,每次都曬得她渾身發紅,又疼又癢。 寬大的帽檐將她整個人都籠在陰影里,曬不到一點太陽。 看樣子,是正要回去。喻復急忙跑兩步,揮揮手,親熱地喊。 二弟,喻藻,難得回來,來家吃了午飯再走吧。 等他到跟前,喻章微笑著推辭道。 不了,她媽店里忙,我早點回去搭把手。 嗬,弟妹都開上店了,你們也都成城里人咯,來我這窮大哥家里吃頓飯也不行了。 喻復努下嘴,手指甲輕輕刮著眼角,作出一副痛心的樣子,假惺惺得很。偏喻章心善性子軟,最見不得別人可憐,又想著正好去看看喻藻她奶奶,就追著應下,一道回去。 飯桌上,一碗面只盛了半碗,鹵子里除了青菜土豆,別的什么也沒有,味道淡撇撇的,好似沒放鹽一樣。 喻復聲淚俱下地訴苦,說他們的日子多難過,趙喜鳳在一旁也時不時地配合擠兩滴淚。 這牌錢,沒一會就到手了。 你放心,二弟,等下月開支我一定還。 喻復瞬間變臉,臉上的褶子笑得一顫一顫,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保證道。趙喜鳳眉開眼笑地又給喻章添上半勺鹵子,詢問起喻藻她媽葉青眉的近況。 這飯實在難以下咽,喻藻吃了兩塊夾生的土豆,再也吃不下去,端著碗走到門口,看見門外石墩子上坐著個小男孩。 整個人瘦瘦小小的,黝黑的臉上,那雙桃花眼格外亮,眼尾勾起,眼皮上翹,好像動物園的小狐貍。 臟兮兮的手上捧著半塊干得掉渣的饅頭,他正一口一口啃著,見她過來,急忙起身離開。 她喊住他,將手里的碗伸到跟前,問道。 你吃嗎? 他縮在門邊,看一眼飯,看一眼她,點了點頭,接過碗噗噗地狼吞虎咽,一滴湯也沒剩下,又將空碗遞給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了。 這一笑,露出兩顆虎牙來,格外招眼。 依稀好像聽父母談論過,大伯一家三個女兒也沒盼來兒子,只好收養了一個,好像叫喻荇。 看樣子,他應該就是喻荇。 飯后,喻章去了后院堂屋,看望喻藻的奶奶。兩人話起家常,喻藻坐得無聊,跑出去上小賣鋪買了支奶油冰棍,吸溜吸溜地又是舔又是含。 進門時,她又碰見喻荇。 他坐在石墩子上剝花生,花生豆子外皮的碎屑都堆了一腳高,旁邊還有一大籮筐。見她手里拿著冰棍,喉頭吞了好幾回口水。 本都已經越過門檻的喻藻又折回來,將剩下的冰棍舉到他眼前,大方地說道。 你吃吧。 喻荇四下張望,手掌在衣服上蹭了幾下,接過來,咬了一大口,涼得牙嘶嘶直叫,吃完還依依不舍地舔起雪糕棍。 回去也無聊,她干脆蹲下來,跟他一起磕花生。 只是,剝了一會,兩手的食指中間就起了兩個小水泡。她退后一步,仔細觀察著兩顆鼓起的腫脹。 他見狀,也起身湊過來,見是水泡,羞答答地告訴她。 這個弄破就好了。 說著,從陰涼處的繡花繃子上摘下根針,嗖地就扎進了水泡里。 哇的一聲,疼得喻藻哭出來,沖他直嚷嚷。 疼,好疼啊。 聽見她的哭聲,喻荇嚇壞了,也不知怎么辦才好,情急之下,抓著她手腕,將那根食指囫圇含進嘴里。舌頭一點一點探過去,覆在她傷口處,來回舔舐。 他的舌頭小小的,軟軟的,因剛吃過冰棍,還有點涼絲絲的,舔得她酥酥麻麻。她立刻停下哭喊,抽噎著問:你在干嘛啊。 用唾沫舔舔傷口,可以止疼。 果然,她的手指好像不疼了。 這天回去,喻藻養成個習慣,每次身上哪塊皮膚破個口子,都要去舔舔。 不知不覺間,喻藻就要上高中。 離開學還有半個月時,山里礦工采礦時發生塌陷,好幾個人丟了性命,其中就包括喻藻的大伯。 礦場按規定給每位受害者家屬賠了不少撫恤金,可把趙喜鳳高興壞了。她拿著十幾萬塊錢的銀行卡親了又親,正籌謀著給大閨女釣個金龜婿,一家子吃香喝辣去。 當然,這其中除了喻荇。 只是,沒幾天,趙喜鳳中了仙人跳,搭進去十來萬,開始急匆匆給幾個閨女尋摸婆家,想趁機撈一筆不菲的彩禮錢。 在這之前,她便徹底切斷和喻荇的來往。 可憐喻荇中考全村第一,這下連高中也不能讀。喻章得到消息,和喻母葉青眉商量后,將喻荇接到他們家,還辦理了轉學手續。 開學后,他和喻藻上同一所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