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會
堂會
眨眼間,到了老太太的生辰。 這日,管家照舊,請了城里最有名的戲班子來廊嬅園唱堂會。 童易特地早早去了老太太那,一來是陪她,二來是招待外交部的下屬們。 西洋鐘當當敲了九下,童閣吃完早飯,出來時看見童葭瑤坐在沙發上,身上還穿著珍珠扣匝絲邊的奶白紋棉睡裙,趿拉著拖鞋,手里抓著電話筒抵在耳旁,一邊說話,一邊微微晃動光裸的小腿。 那一抹白,像一條玉鯉,游進他眼里。 嗯,在廊嬅園,有堂會唄,你記得和他一起來啊。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講完電話,哼著小調就要回房間。 見他停在樓梯口,她不似前幾日劍拔弩張,稀罕地好脾氣起來,還笑盈盈地叫住他。 哎,你等一等我,咱們一起走。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心中詫異,仍聽她的乖乖照做,慢騰騰地下樓梯。 一階一階,樓梯交叉。轉折處,大理石的扶手上,雕著一只展翅的鷹,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秒就要飛上天。 翅膀撲棱棱地震了幾下,抖了抖羽毛,廊下的畫眉在籠里啄了幾顆米。廊嬅園的青石板臺階上,他跟在童葭瑤身后,看見她發間的海棠花枝隨著走動一顫一顫的,只覺眼花。 回想剛才,她從房間出來時,驚得他半天挪不開眼。 平日她素愛洋裝,今日卻穿了一件斜襟蝴蝶扣的月白海棠繡花旗袍,露出兩條白藕似的胳膊。耳垂戴一對珍珠短耳墜,頭發松松地半挽,腦后插了一只纏枝海棠發梳,活脫脫一朵雨后海棠,正欲綻放。 車子里,她舉著個粉鏡,翻來覆去地照涂了口脂的嘴唇,紅嫣嫣的,好似衣服上繡的那朵粉紅海棠,時不時地還呢喃幾句,是不是太紅了。 跟吃完人沒擦嘴一樣,都是血。他在一旁幽幽開口。 我也覺得,她竟不生氣,還從口金包掏出手絹,作勢遞給他,伸著手催促道,快,你幫我擦擦。 荒唐。 太荒唐了。 更荒唐的是,他竟鬼使神差地接了,側過身子,三根手指像抓著一只杯子一樣輕輕扣起她下巴,迫使她半張開嘴。 畫面刺激,頗有一種生澀的香艷。 隔著手絹,他用手指小心翼翼一下一下地點起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可真軟,就像含羞草的葉子,碰一下就縮一片兒。 他有些收不住了。 哎哎哎,她攀上他的腕子,啪地推開,你別擦沒了。說完,又照起鏡子。 剛才那一番,他額頭冒出一大片汗,到現在也沒落。被她看見,開口問起,他借著這臺階掩飾了過去。 花廳里,遠遠地就看見好些人圍在童易身邊,又是巴結,又是恭維。 兩人一塊過去見過禮,正欲離開。 只見右下首的太師椅上,一個綠豆眼、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斜歪歪地癱坐著,像沒骨頭一樣,見了他們,哼著鼻子,陰陽怪氣地沖童葭瑤道:瑤妹兒,你和新弟弟玩得來么? 不勞您cao心了,二叔。童葭瑤一條胳膊橫在童閣身前,冷笑道。 童閣細細打量,這童二叔滿臉褶子,腮幫子凹進兩個坑,偏偏還穿了一身蔥綠,活賽只突眼睛的青蛙。 我聽說,郝少校今兒可來不了,你算白費心思嘍。青蛙張嘴說話了。 不像剛才,童葭瑤聽完,身形一僵,不屑地回擊,人還是得給自己個兒費費心思的。 這童二叔大名童修,本是個姨娘生的庶子,整日里吃喝嫖賭,不干正事。尤其后來沾上了大煙,童老太爺一怒之下,將他趕出了府。后八國聯軍打來,老太爺帶兵抗敵,卻不想殉了國。家里子嗣不豐,老太太又將他們一家子接了回來。 今年初,童二叔的兒子童業恒尋童易走了個后門,在軍委處謀了一份閑職。 而童二叔靠著老太太給的兩三個鋪子,大手大腳,好吃懶做。童葭瑤對這一家子十分厭惡,甚少往來。 園子里的戲臺下,童老太太端坐中央,點了一出。 童閣歪頭看去,她正沖著面前的瓜果點心發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戲臺上,整出都快唱完了,他趁著空當找話口子。 二叔惹你生氣了嗎? 她聽見后,擰巴著臉,埋怨道:煩死了,你別說話。 剛才還風和日麗,轉眼間風雨驟來,他心中納悶,果然女人翻臉如翻書一樣快。 好在,沒一會兒,郝珊來了。 她先去老太太那說了吉祥話兒,過來坐在童葭瑤身邊,歉疚地垂著臉,抱歉啊,葭瑤,我哥他還回不來 臺上恰好結束,一瞬間,寂靜下來。 童葭瑤聽得仔仔細細,只覺一盆冷水迎頭澆下,再沒了生氣兒。 半晌,班主拿著戲單過來,恭恭敬敬地放到桌上,笑臉高聲道:老壽星請小姐們點一出。 童葭瑤全然沒這個心情,撐著腦袋,跟郝珊說:你點吧。 郝珊知她失落,找了一出新戲,向她推薦。你看你看,這戲和莎士比亞的多像啊,聽聽吧。 臺上得了令,咿咿呀呀唱起來。任郝珊說破天,她也再沒抬眼皮。 這堂會,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下可好,酒也沒來。 吹吹打打的已近傍晚,童易最后點了一出,主賓都十分盡興,這堂會也就此結束。賓客們紛紛起身,向老太太和童易辭別,郝珊和她父親郝嚴禮留在最后才過來。 童部長,老夫人,今日犬子沒來,多多見諒啊。郝嚴禮上前,又朝老太太拱手道,我和小女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老太太點點頭,童易送他們出門,郝次長太客氣了,等郝玙回來,你們可要一起來家里作客啊。 一行人客套一番,告別后各自散了。 按舊例,晚上應有家宴。只是還有好一會子才開始,聽差帶童閣四處參觀,輾轉去了好幾處。在廊角下,他發現童葭瑤一個人正在不遠處打秋千,便獨身過去。 廊角上上下下擺著十幾盆花,都是白玉蘭、茉莉、君子蘭這些名貴的。 他假借賞花走過來,裝著無心,問道:出門時還好好的,你怎么了? 你這人好生煩,關你什么事。她抓緊繩子,屈腿穩住秋千,晃悠起來。 夕陽晃在臉上還是有些刺眼睛,他搖搖頭,站到她身后,擋上一片夕陽。 你不說我也知道,不就是為了那位郝小姐的哥哥麼。 童葭瑤火兒一下躥起來,又看不見他的臉,只覺像被人偷窺了秘密,難堪又羞惱。 是啊,就算是你說的那樣,那又如何。她推開繩子,站起身沖他嚷,你不過是只野家巧罷了,輪不著你來說我。 好心當作驢肝肺。他冷哼,不再爭辯,快步走了。 兩人就此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