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回憶
那是,北京還叫北平的時候,大暑剛剛過去,城里跟個蒸籠無兩樣,平日里愛出門交際的太太小姐也都不愛走動了。 街上除了些擺攤的小販,便只剩些躲在屋檐下陰涼處的力巴車夫,拿著發黃的汗巾不停地扇著風。 一輛力巴車快速地穿過崇文門,進入使館街。童葭瑤看見熟悉的燙金匾額,叫車夫停下車。 從車里下來,在地上踩了一會,只覺皮鞋底兒發燙,這種天,連路都熱得燙腳。 在皮夾子里翻了半天,曬得她臉疼,干脆利索地掏出一張整票,遞給車夫,留了句不用找,拎著箱子匆匆走了。車夫小心翼翼攥著,朝她背影一個勁鞠躬,謝謝小姐,謝謝小姐。 門房見她進來,驚得朝廳里大喊。小姐回來了。 不一會兒,幾個丫頭四處跑出來,全穿著一水兒地藍格子布上衣,外面套著白色云紋坎肩。炎炎夏日,這樣清爽的顏色瞧著也涼絲絲的。大家手忙腳亂地圍在周圍,一個給她端茶,一個大聲朝里嚷嚷道:劉媽,云遮,小姐回來了。 劉媽和云遮是她房里的下人,看著她長大的,感情也格外深些。 遠遠地,只聽咚咚咚的聲音越來越近,一個穿紅花白底兒上衣,梳著兩條辮子的小丫頭從樓梯上跑下來,頭上的紅絲帶也跟著飛舞。身后,一個胖胖的穿深藍布衫的婆子扶著欄桿,氣喘吁吁地,還在下臺階。 小姐,您可回來了。小丫頭一溜煙兒跑到她跟前,欣喜地要幫她拎皮箱。 哎,云遮。童葭瑤叫住她,外邊兒熱,這箱子燙手,等會再拿吧。 這些沒眼力見的東西,也不知幫小姐提箱子。云遮沖著廳外幾個聽差罵道,作勢就要出去。 童葭瑤攔住她,手搭她肩膀上,笑著逗趣,云遮的嘴還是恁厲害。 哎呦,我的小姐,您怎么回來了。劉媽拿著帕子,慌亂地擦著頭上的汗,走近前來。 祖母過壽,我偷偷回來,給她一個驚喜。她打量起周圍,鮮花景簇,布置隆重,像是要辦什么活動。隨后指向那幾個丫頭,又問到,你們穿得這樣整齊,家里有什么事嗎? 幾個丫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說話,一個個向后縮著脖子。 劉媽見狀,上前拉起她的手,解釋道:這不是老太太過壽嗎,丫頭們穿整齊點,外人見了,咱們童公館面子上也好看。 老太太不是在廊嬅園過壽嗎,她詫異,隨口又問,還有,過兩日才過壽,今日就擺上花了? 一時間,劉媽和所有的丫頭們都啞口無聲。 她厲聲喚云遮來,問道:怎么回事?說說吧。 云遮嚇得低下頭,兩根紅頭繩都垂下來,手搓著衫子角,支支吾吾地開口。老爺在外邊還有位新少爺,為了哄老太太開心,今日要接來。 說完,大廳寂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不一會,咣的一聲,一個粉藍團花琺瑯瓷杯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碎瓷片濺了一地,還未來得及收拾,就聽見背后嚷道。 毛手毛腳的,這可是老太太的醒神茶。素桃,你等著挨罰吧。 丫頭素桃急急忙忙跑過廊子,穿過三進的院子,滿頭大汗地扒著門框喊道:老夫人,不好了,小姐回來了。 內室侍候的繁梨撩起珍珠羅的門簾,壓著嗓子斥責。怎么越發沒規矩,讓你去端茶來 未待她說完,素桃扶著桌子進來,眼睛瞪得一愣一愣,語速飛快,公館那邊來人說,小姐回來了,知道新少爺的事后大發脾氣,在家里鬧起來了。 驚得繁梨啊了一聲,很快,她鎮定下來,輕著手腳進了內室,給老太太報信。 老夫人,葭瑤小姐回來了。 童老太太一下子從床上坐起,眼前一黑,作勢要向后倒。繁梨急忙上前扶,卻被推開手。老太太腿往床邊挪,嘴里催促著。 起了個猛子,不礙事,先給我穿鞋?,幟脙好髅靼l電報說回不來啊,真是邪乎。 待穿好鞋后,繁梨給她系夾襖,回道:要去衙門通知老爺嗎? 不能去,這種事捅出去,人家會怎么說咱們,咱們先去瞧瞧。老太太收拾停當,帶著丫頭婆子去了公館。 公館里,大廳里被砸了個不像樣?;液诓ㄋ沟靥荷?,瓷器碎了一地,精心備的花四處散落,不是禿了枝子,就是被薅了花瓣,只差掀了天花板。 自大廳接著向前走,是個玻璃花房,花房里種著各式各樣的名貴花草。頂上的架子上,紫藤蘿橫來繞去,鋪滿了整面玻璃頂?,F下正是開花的好時節,遠遠看去,像是鋪了一層葡萄紫的紗幔,隨風搖曳。 穿過玻璃花房,印入眼簾的,是一座三層對稱式西洋別墅樓。一樓東邊是書房,西邊是童老爺的臥室。童葭瑤一人住在樓上。 一堆丫鬟婆子攙著童老太太,烏泱泱地上臺階,樓梯上的聲兒大半個鐘頭沒斷過。 劉媽在童葭瑤的房門前,焦急地走來走去。云遮在樓梯口候著,見老太太來,上前說道:小姐把房門鎖了,在屋里。 繁梨得老太太授意,敲了敲門。 走開,都走開。 劉媽往里喊:開門吧,小姐,老太太來了。 里面傳來咣啷一聲,是瓷器砸在門上破碎的聲音,嚇得劉媽連連倒退。 擱磨了半天,最后實在沒轍,童老太太拄著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敲。 開門。 屋里半天沒動靜。 再不開,我讓人撞門了。語氣比剛才多了幾分威嚴,不容退讓。 只聽門鎖清脆的扭轉,門吱呀一聲朝里打開。門外的丫鬟婆子涌進去,見又是一片狼藉,動手收拾起來。 門后不遠處的圓桌旁,童葭瑤靠坐在白色高腳藤椅上,賭氣地偏著頭,一言不發。 老太太繃起臉,在她對面坐下。待收拾停當后,揮走了所有的下人。 瑤妹兒,多了一個弟弟,應該高興啊,生哪門子氣呢。老太太臉色松下來,語氣也溫和起來。這要是外邊的人知道了,還不得笑話你啊。 笑就笑,我不在乎。她側過身子,手指攪上腰處裙子的流蘇。 老太太轉過身,纏過足的腳在地上踩了半天才穩當。祖母費這么大勁過來,你就當看我面子上,在人前裝得大度些。 知道了。她索性撒開那些流蘇,不耐煩地回答。 老太太清清嗓子,端起茶杯,眼尾的皺紋一層層迭起,打趣道:好歹也是要成人的年紀,怎的一點道理也不講了。 我哪不講理了,養條狗還得跟家里說說呢,突然多出個人,就不許我發發牢sao嗎。提起這,她就氣不打一處來,急得像書里寫的火焰山似的,就差噴火了。 看看,沒說什么,你又不高興了,一盞茶見了底,老太太放下杯子,這么大個人了,有什么事別老往臉上寫。 談話間,門口傳來規規矩矩的敲門聲,劉媽的聲音響起。老太太,小姐,管家帶著新少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