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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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良寶在客棧里住了兩日,心道這銀子著實花得冤枉,要讓家中知曉非罵死他不可。幼金也盼著兄長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第三日一早便送他去了??甸T。 幼娘,這貴人哪里是這么好巴結的。陶良寶盯著meimei連聲嘆氣,他來京中幾日,連那貴人的影子都沒瞧見,他再遲鈍,也知道幼金日子恐沒那么好。 旁的人家,這親家上門,哪個不殷勤招待,更別說避而不見的道理。 可幼金連個妾都算不上。 幼金忙道:哥哥你莫擔心,我日子好過著呢,回去別跟爹娘亂說。 家中爹娘一直惦著你,還有你嫂子,你別看她嘴上厲害,人卻不壞。哪日你要覺得這處過不下去,就回永安吧。哥哥再無用,總不至于連自己的親妹子都養不了,咱也不是貪圖富貴的人家。 幼金咧嘴,想起周氏拿掃帚把陳元卿一頓趕的樣子,笑道:好啊。 兄妹倆沒說幾句話,幼金催著陶良寶走了。 待她回去通宣巷,王婆子手中捏著個荷包出來給她:娘子,這是相公走前讓婆子我交給您的。 幼金拿回去屋里打開,里面旁的東西都沒有,只她當日離家交給陶母的五百兩銀票被人塞了進去。 她見那銀票但覺腦子里嗡嗡的,燙手得很。 憋了兩三日的淚再藏不住,幼金趴在榻上嚎啕大哭起來,反正哥哥是看不到。 王婆在外面聽著,開始想讓她哭哭也好,省得積郁在心里難受,這段日子娘子也太消沉。 可是小娘子的淚似流不盡般,掉了兩滴淚,就沒止住過。 娘子,這樣可是要把身子哭壞的。王婆子站在院里沖屋內道,今兒夜里街上熱鬧,你原先不是還說要帶陶相公看花燈去么? 說完她先給了自己一巴掌:瞧婆子這張嘴,怎么說話的。 幼金未應她,沒想到陳元卿人卻來了。 今日正月十五元夕節,陳元卿休沐在府,他得知幼金那兄長已離開京師方才過來。 這婦人便是寵不得的,她特意在兄長來時讓人去喚他,難不成還打著讓他與她那兄長小酌兩杯的心思。 就是她過了明面成自己的妾室,她那一家子也算不得府里的親戚。 否則還論什么嫡庶尊卑,早亂了套,就是他自己,陳國公的位置也輪不到他來坐。 陳元卿剛進院子就聽見哭聲,那聲跟貓叫似的,直發顫。 怎么回事?男人停住步子,面上表情緊繃著問王婆。 王婆給陳元卿行禮,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 大人,該是陶相公今兒離開京師,娘子心里有些舍不得。她忙道。 陳元卿未理會她,抬腳便往屋內走。 幼金根本沒有察覺屋內多站個人,她人坐在榻上蜷縮著身子,一顫一顫的,哭得直打嗝。 陳元卿冷臉盯著她看了會兒,上回見她哭成這樣還是在永安的時候,那時她哭是因為不想嫁給齊圭,而這會兒呢,不過與兄長分別就如喪考妣的模樣。 啪 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東西碎了。 幼金驚了一跳,她抬起頭,乍見陳元卿突然出現在屋內,差點從榻上滾下來,眼里全是驚懼,甚至身子不覺往榻里擠了擠。 她眸子通紅瞬間止了淚,面上亂糟糟的,斑駁痕跡已經干涸,不知哭了多久。 幼金怕陳元卿怕得不行,夠了,真的夠了。 這人要真的也記得前世,她再糟糕的時候他都見過,既已在下瓦坊待過,還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陶幼金手里還攥著陶良寶留下的荷包,她心一橫從榻上下來,腳上連羅襪都沒套,赤腳踩在地,猛地給男人跪下磕了個頭,地上還有陳元卿沒注意摔到地上的杯盞。 陳元卿臉頓時沉下來大半,伸出腳把瓷片往邊上踢了踢。 她又在鬧什么? 幼金磕得太過,額頭青紫了片并很快腫起來,她還欲再磕時面頰卻讓人掐住。陳元卿力道不小,幼金被迫狼狽地仰頭看他。 陳元卿蹲下身,這姿勢離她極近,他屈尊紆貴低身下來,蹙眉對她道:我是不是太過縱容你了? 這市井婦人下三濫的手段,一哭二鬧,除了上吊,還有什么她不會的。 幼金張了張嘴,這人扣得她生疼,因為哭了太久的緣故嗓子早沙啞,她干咳兩聲:大人,您為何至今還未娶妻? 她眼直直對上他的,竟未避開。 陳元卿沒答,男人愣了下,似在思慮她說出這話的用意。 陶幼金卻已自顧自地開口,小娘子的聲似從遠處傳來,虛幻且叫人心悸。 大人,很久以前我做了個夢。幼金道,夢里我是齊圭的妻子,他因犯事被縣令擼了秀才功名,得您可憐讓他在您名下鋪里做事。您早娶妻,只是夫人早逝我見過您兩次面,一次在您府上,還有一次,在下瓦坊 男人的手松開,他慢慢站起身坐到榻上,指在榻沿滑動,嗯聲道:然后? 我以為只是做夢而已,沒想到竟真在家中見到了您大人,您做過這樣的夢么? 幼金跪在那兒沒起身。 陳元卿指尖一頓,倒是覺得可笑,她這話的意思,是在試探自己? 幼金話已然到這份上,再沒有退路了。她看男人老神在在,完全看不出波動的模樣,竟丁點都瞧不出異樣,可她已然將自己底牌全露了。 幼金只覺得自己傻,她心中其實很清楚,她并沒有籌碼。她于這人卑賤如螻蟻,不過就是個伺候人的物件,可便就是個玩意兒也是有心肝的。 她一生活得好笑,就因為所嫁非人白白蹉跎了十幾年。好容易得上天機緣,難不成還要再一輩子凄慘么。 陶幼金鬢發凌亂地散在耳側,臉上臟污瞧著極為窘迫,而陳元卿如神祗般坐在那兒。兩人明明隔得不遠,卻像橫著道天塹,霄壤之別。 大人,我當時很怕,才和您想退了親事??墒?,后來我才想起來,我那夢里將我沉塘的便是您身邊的那位先生。大人,您會殺我么? 陳元卿微挑眉,卻沒想到她竟是這樣死的,他一直以為她同自己一樣,難怪三番兩次哭著求自己別殺她。 果真是蠢,怕臨死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異狀。 陳元卿搖頭:不會。 前世不殺她是因為知道她定然也活不久。而如今么,這念頭在他離開永安時便消了。 幼金得了他的應聲,暗暗掐著掌心逼迫自己開口:大人,幼金知自己如草芥配不上您,從不敢奢求當您的妾,這輩子只愿當個姑子伴在父母身側。 陳元卿瞇起眼,他聽清也聽懂她的這番話。 她故技重施,知他如今未娶,難不成還奢望著當他妻。 既如此,為何不吃避子藥,擅自留下孩子。陳元卿面上不大好看,終于冷冷開口。 語氣中明顯攜了幾分怒意。 大人,當時幼金確實吃了避子藥,只是不知為何還是有身子,否則我也不會買通大夫說出我不能生子的話。其實您若不派人來,幼金也會服下落胎藥,那藥我早買了,這點您自可以去查。 陳元卿僵坐著,就那樣沉默地直盯著她,盯得她頭皮發麻,幼金卻沒像往常那樣低下頭。 她以為他并不相信自己,仰頭看向他,忽舉指發誓道:大人,若陶幼金曾有攀附之心,便叫我不得 閉嘴。陳元卿臉色鐵青站起身,險些嘔出血來。 屋里氣氛冷得人直哆嗦。 男人在窗欞邊站了許久,久到幼金腿已經麻得毫無知覺,她不哭了,連啜泣聲都聽不見,一臉木然地跪在那兒。 陳元卿揉捏著眉心,心中如驚濤駭浪般又很快趨于平靜。 他還是應該早殺了她的,陳元卿重活一世,自以為諸事都在他預判之中,卻還是出了紕漏。 他何時被人這般忤逆過。 男人眸底的光漸隱去,轉身。 你不想進府,也不想跟我。陳元卿斂了神色,居高臨下地睨著她。 幼金睫毛輕顫不由畏縮了下,沒有說話。 陳元卿喟嘆口氣,聲卻異常溫和,莫名含著蠱惑人心的意味:無妨,你照直說便是,我身邊并不缺你,也不是那強搶婦人的惡霸。 幼金點點頭。 陳元卿面上平靜地望著她。 你想回永安? 陶幼金讓他話里透出的意思給迷惑了心智,她甚至覺得永安便在觸手可及之處,她低低應了聲:想。 想回去嫁人? 幼金驚恐地仰頭看他:大人,幼金從未想過要嫁人。 她身子緊繃跪在地,陳元卿就那么站著,他如今才二十多歲,全然一副風流天姿郎君的樣子。 既不想便算了,只永安你也別回去。陳元卿目光看她,微笑著,半點怒氣都沒,依方才你所說,你個婦人在這京師倒不是不能過活。 幼金聽著心頭一顫,如何能臆測出他會說出這話,他只差把妓字貼在她額頭了。她覺得羞恥,臉色慘白地咬住唇。 大人。幼金低低道,她想求他,能不能留些銀子給自己。 可陳元卿不理她。 幼金沒有辦法,只得咬牙站起。她跪得太久,猛地起身只覺頭暈目眩,不由地趔趄,手下意識拽住他的衣袍,很快松開。 陳元卿冷冷看了眼自己衣角。 她跑到屏風后,將床上錦被都掀開,從床板間掏了幾張銀票出來,又把陶良寶留的荷包一道拿了跪在他面前。 大人,您當日給了我一千一百兩,如今被我花去些,只剩九百,盡數在這兒。 陳元卿突然有些想笑,這婦人當知如何辱他。 幼金以為他不信,縮著身將銀票擱在案上,只盼著他別覺出自己偷偷昧下些才好。 陳元卿徑自走到她面前,也不嫌腌臜,抬手用袖口輕輕擦拭著她的面頰溫言道:我在永安童家巷時曾問過你兩句話,如今你好自為之罷。 男人莫名其妙扔下這句,轉身走了。 - 因林氏那兒疑心的緣故,陳元卿今兒來時獨自賃了輛馬車,連鄭或都沒帶,只身走在這通宣巷中。 不想這巷里竟還住著故人。 陳元卿抬眼便看到這巷子里數家院門上貼著筆跡相仿的福字。 他停在原地,不多久就見得巷尾處一戶人家門打開,書生模樣的人走了出來。 那書生宣德九年落榜,只因他文風平實,與靡麗的太學風大相徑庭,并不為當時的主考官,禮部顧大人所喜。 而此刻這人并不認識他。 他與這人政見不同,文風迥異,是敵非友。 陳大人所言差矣,縱然刑罰上再如何雷霆手段,依舊改變不了現狀。依某看來,這庇蔭制早當廢除,如今朝廷之弊在于冗官。不過陳大人縱然科舉出身,卻也同是世家子弟,難免一葉障目。 陳元卿自他身邊走過,出了通宣巷。 宣德十四年初,陳元卿官拜禮部員外郎。 陳元卿卻沒有騙幼金,前世這時候,他當真去了刑部,掌過詔獄。 - 府里人人都聽說,國公爺身邊的鄭或不知哪里得罪了國公爺,國公爺如今都不要他在身邊伺候了,就差開口將他攆出去。 鄭或也是一頭霧水,國公爺元夕節那日自外頭回來,眼神冷得能殺人,卻決口再不提通宣巷那小娘子的話。 林氏那兒見陳元卿久不提納妾的事,心道他怕已是將對方拋擲腦后,不愿再納進府。 遂又打起托人幫他說媒的心思,然而其中卻出了件大事。 她那長女陳令安不聲不響地,竟又要與她夫婿和離,和離文書都交到官府去了,林氏才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