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薛讓
學生薛讓
如果我當時再多想一步 比如,哥沒與嫂嫂聯系,小軒也自然不肯與哥通話。 那么他是如何知道小軒在哪里的。 或者,他是如何能夠精確地在那個時機,讓小軒不要打擾我的。 如果那時能對最親近之人多一點戒備,或許以后的局面不會失控至此不過,這都是后話。 幾天后,我到佛羅倫薩散心。 李俊也到這里談工作。盡管我們同一航班,出機場之后就分道揚鑣。 這也是我與他關系的常態。 畢竟兩個人在彼此心中的位置心知肚明都只是泄欲的工具罷了。 因此除卻偶爾為對方提供便利比如他拍下來的頭骨以及這次順路的航班;比如某次我替他攢了個局,為了接近某位圈內人士。 其它的,私人領域的事情,一概不過問。 扯遠了,再說眼前的事。 我的住處就在阿爾諾河邊上,晚上風帶著水氣吹進來,十分涼爽。 我開窗裹著披肩看外頭,粼粼的水,喧鬧的人群,有幾對情侶抱在河邊接吻。 也不一定是情侶。 我這樣自嘲地想著,手機收到詹姆斯先生講座的預定通知。 詹姆斯是圈內有名的鑒賞師。 確切地說,是頂尖的。 業內人士對此人的評價十分有趣,一類人將他尊為大師,只要是詹姆斯的意見,這類人必定將其奉為圭臬;另一類人則認為詹姆斯的所作所為是對純粹藝術的玷污因為他同時還是個畫商。 我倒并不喜歡或者討厭他的商業運作,只是這位先生的鑒賞能力實在驚人,不得不令人佩服。 而詹姆斯并不曾開設任何講座,帶出來的幾位學生卻是個頂個的精英。 不過這回,聽說是收了個最得意的關門弟子,所以竟然開設了講座,為的是給這位學生鋪陳人脈。爵薇在電話那頭滔滔不絕:聽說還是個黃種人嘿,你說這得多大本事,能讓老爺子這么下功夫。 我吸了口煙,又緩緩吐出來,薄煙氤氳散在潮濕的空氣里。 詹姆斯的親學生還用鋪人脈么? 嗨就這么說唄。老爺子哪里用得著刻意拉攏人脈,那人脈都是上趕著的。無非是想讓圈內混的瞧瞧,他是多么器重這位學生。爵薇開心地拍起肚皮:了不起,黃種人!現在就站在界內天花板上,將來得牛到什么程度啊。 我點點頭,寒暄幾句掛了電話接著看夜景。 當晚昏沉地睡了,第二天卻不得不掛著遮瑕也遮不住的黑眼圈去聽講座。 講座只是個噱頭,倒不如說是個酒會。 來這里的一半是奔著詹姆斯的名氣而來,另一半是想知道這位詹姆斯的學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講座只草草進行兩個小時,詹姆斯明顯年老體衰,但聲音洪亮不減,吐字依然清晰。 簡單分析了潮流趨勢,他揮一揮手,主持人會意,禮貌地對眾人說道:詹姆斯老師為大家準備了一些酒作為謝禮,感興趣的藝術家們請移步至酒店五樓大廳,希望各位可以借此機會深入交流。 詹姆斯身后立著的一位身材挺拔的亞洲年輕人來為他推輪椅。 邊上一位法音濃重的先生問他的同伴:這就是那位學生。是日本人?韓國人? 他的同伴回答:是中國人。 哦!又是中國人。法國先生似乎不太喜歡中國人:商業、藝術,這幫中國人到處都是!我們的東西遲早會被他們搶光! 我仍坐在位置上不作聲,剛才落座時與一位日本朋友通話,因此這位先生大約是將我當作了日本人,講話才如此毫無顧忌。 果然,他轉頭看向我,用生硬的英語問道:女士,日本人是如何看待中國人的? 我笑了笑,用法語回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我是中國人。 在酒會上立了一會兒,實在是待不下去。 本來是想瞧瞧那位神奇學生,結果詹姆斯周圍幾乎被圍得水泄不通,我又懶得應付不斷來試圖深入交流的人。 于是去廊道頂端的陽臺放風。 我不太適應這種場合,一邊感嘆著來這個講座真是失策,一邊打算待會兒趁眾人不注意時跑路。 我習慣性地去摸手包里的香煙,拿出火機剛準備點燃,陽臺的玻璃門被推開。 我叼著煙回頭,一個東方面孔的年輕男人男人走了進來。 竟是詹姆斯的那位學生。 雖然剛才沒看清臉,但同樣的身形我不會認錯。 這好歹算是個正規場合,人家又是半個東道主,相當于上課開小差被老師抓了個正著。 我咳一聲,將煙折在手心里,寒暄道:您好? 這位詹姆斯的年輕學生含笑打量我兩眼,用流利的中文問道:張老師,您不記得我了? 我愣了愣,再次認真看向他的臉。 十分俊秀的一個男人,與李俊不同,這位的長相更加具有親和力,你很難想象這張臉生起氣來是什么樣。 而我卻從腦海深處找到這張臉紅著眼圈,隱怒的樣子。 這是 這個人我的確認識。 薛讓。他伸出手來,笑道:張老師貴人多忘事,這么些年沒聯系,認不得也不奇怪。 我這才猛地記起來:不我記得你。 我與他握手,他的手比那時更溫暖更修長,再也不是少年冰涼的、病態的瘦弱手掌了。 好歹是我教過的學生,沒想到竟然這樣出息了。 禮節性握了兩秒,兩人都收回手。 他將一只手插進褲兜,于是氣氛變得和氣一些,兩個人仿佛十分熟稔。 這算什么出息。他竟也從西裝內兜里掏出薄薄的煙盒來,指指我的:老師不用拘謹借個火方便么? 我見東道主都這樣了,便也不藏著掖著,拿出火機習慣性試了試火。 他竟就這樣低頭靠過來,借著我的手點了煙。 我有些訝異地看向他,他在薄煙繚繞中直起身,與我對視一瞬。 這個人氣質實在變了太多。 薛讓算是我的學生。 為什么說算是,因為我沒有正經當過老師,當時不過是個助教。 這一說,就是六七年前的事兒了。 當時我還上大學,哥的事業已經大有起色,可我不想給他增添額外的負累,因此物色了一個薪水更高的兼職。 是在學校附近的畫室里當助教,工資日結,每周六日去就行。 對于一個學生來說,薪水在當時還是比較可觀的。 畫室人不多,年紀也都不大。 最小的八九歲,最大的也不過十八九歲。 這種快速培訓班遍地開花,學費卻是不菲,因此大多數都是家里有閑錢的孩子來這里培養。 薛讓就是當時的學生之一。 我對他印象深起來,是在某次事件之后。 在此之前,他與其他學生一樣在我腦海里平淡得很。 忘了是幾月份的時候,主講的老師突然問我:最近是不是有幾個學生缺勤的,記著幾周都沒來了。 我一邊翻著花名冊一邊說是,念了幾個人名,其中就有薛讓。 主講老師皺皺眉:你跟他們家長聯系聯系,交了錢不上課算怎么回事兒?長期這樣下去,我也是要扣工資的。 于是我挨個兒給這幾位家長打過去,有的去國外玩了,有的說學習緊跟不上,學費也不用退了總之各有理由,聽得主講老師眉頭直皺。 我說到最后,補了句:還有薛讓,這孩子家長的電話一直打不通。 打不通?老師愣了愣,隨后擺擺手:打不通就打不通。上回有個家長也是這樣,后來還跟我們鬧,說耽誤人家談生意你不用管了,回頭我跟組長說一聲。 這件事,本該就這么不了了之。 直到我被朋友拉去ktv。 Ktv這種地方,直到現在我也不常去,而那次唯一一次,大概就是冥冥中為了碰見薛讓。 是朋友與隔壁學校的聯誼,還叫了幾位社會人士,因此十分熱鬧。 當時光線昏暗,我坐在沙發最邊上,因此能清楚地瞧見服務生半跪著倒酒。 其中一位十分面熟。 音樂聲很大,我拍拍他的肩,他轉過身略微仰頭看我,待看清后臉色立刻白了:張張老師? 他那時還很乖,都不知道逃跑。 我拉著他走到樓梯間,這里大概很少有人來。 怎么回事?我問他。 雖說印象不深,可他也絕對是家里不缺錢的孩子,怎么能跑出來跪著給人倒酒? 他咬了咬唇,不肯說話。 國家規定不得雇傭童工這里知道你未成年的事兒嗎? 張老師他眼眶紅了:這里我們都這樣,只要上頭不知道就行。求您出去別告訴別人 那你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問得太急了,于是緩下語氣,問道:是不是家里人出了事?呃家里有人生病了? 他的手逐漸握成拳頭,最后連肩膀都在顫抖:都死了。 什么? 我爸,說是受賄,被關起來了。我媽跳樓了。兩邊的老人本來就不在,親戚們都避著。他抬起頭看著我,聲音顫抖,但是說得十分清晰:然后,他們說我爸在監獄里自殺了。 我著實驚了一會兒。 只是花名冊上的一個名字,我沒想到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的手依舊握得很緊。 那時其實是冬天,樓道里很冷,他穿著服務生的襯衫馬甲,身子十分單薄。 這讓我想起我和哥的小時候。 鼻子一酸,我去握他的手。 又冷,又瘦,骨節扎人。 你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說:你還想不想繼續學畫畫?還有上學的錢,我都可以幫你 張老師。他那時才十五歲,身高與我持平,因此正巧與我平視。 這樣年紀的一個孩子,他的眼神含著隱怒。 不要可憐我。 我沒在可憐你。你畫畫很好,我希望你能繼續做你想做的事。我不知這樣說他能不能聽懂:家人去世了,可我們還在活著呢。爸爸mama難道就想看到你你跪著給人倒酒么。 他沒說話,只試圖掙脫我的手。 當時還說了些什么,我已經記不清了。 總之很混亂,這個孩子與我的經歷太相似,共情到一定程度,說的話就再也不受自己控制了。 只記得他最后顫顫抱住我,清瘦的孩子在我懷里發抖。 張老師? 我回過神,眼前的薛讓側過臉,沉沉吐出一口薄煙:沒想到在這里能碰到張老師。 過來幾天散散心。我答道,也給自己點了煙。 薛讓的聲音偏柔,他問:張老師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很平靜。這是實話,比年輕時候平靜得多,我十分喜歡。 看來你發展得很不錯,竟然成了詹姆斯先生的得意門生。 他笑笑,將煙頭摁在裝飾盆栽里,回道:這得謝謝老師,當初要不是張老師將我拉回正軌,我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樣子。 說完看向我:不過現在,張老師看我估計也挺失望。聽說您一直與那幫人關系不錯,我們這些身上沾銅臭味兒的,恐怕得讓張老師討厭。 沒有沒有。我心道這是什么話:我十分尊敬詹姆斯先生。 嗯哼。他笑了一聲,抬手看看腕表:時間不早,得回去了。晚上張老師有沒有空賞個臉? 我皺了皺眉,人多的場合真的應付不了。 我說:算了吧,這些人我都不太 只有我和張老師兩個人。他笑著截住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