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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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遙四指并攏著,被伏城握在手心,撫摸她指背。過一會,指腹移到無名指根,輕輕按住那枚戒指,好像給她蓋了一個章。 她抿唇,挑起眼角:什么意思? 伏城笑一下,流氓耍賴似地,斜著身子聳一聳肩:沒什么意思。 松針柏葉被風吹響,有歡笑與腳步穿透密林,越來越近,是一對父母帶著孩子登山。小朋友手里握一支泡泡槍飛奔,經過伏城身邊,被翹角的石磚絆一下,撲倒在地上。 伏城松開她手,過去扶他。 給她溫度的指腹離開,那枚戒指重見天日。 滿是生機的顏色躍入希遙眼睛,像這座山,像這個季節,像這個人,也像這一年。 小男孩爬起身來,奶聲奶氣地喊一句謝謝哥哥。轉身牽住趕來的mama,手指扣動泡泡槍扳機,半空中便浮滿圓圓氣泡,在陽光底下斑斕絢爛。 希遙看著伏城朝她走回來,穿過那群氣泡時,有幾枚調皮的落在他頭發,彈跳兩下,然后破碎。 他重新牽住她,輕聲說:我小時候,特別羨慕這種生活。 不必多講她也明白,聽他說著,安靜頷首。 可不是嗎?夫妻美滿,子女安康,哪怕平淡普通,也能讓人歆羨。又何曾不是她的愿望。 本想說我也是,臨開口又覺得滑稽,這不是攀比,說出來也不分輸贏,只好同病相憐。希遙想了一想,改口問:那現在呢? 現在?現在再羨慕也沒用,伏城笑笑,指一指自己,我都十八歲了。 言下之意是,他十八歲了,都長大了。黯淡的童年就那樣黯淡著了,他有幸堅強挨過,可那也意味著,再沒機會改變了。 希遙跟他默然相望,呼吸之間,覺得胸腔隱隱脹痛。 視線里,他笑得格外沒心沒肺,嘴唇揚起露出牙齒,眼珠被照映得閃亮??墒遣皇钦嫦袼憩F的,什么都不在乎?她看不透,也不知道。 突如其來的失控,她別過眼去,望向遠處綿延山脈。 眼眶是潮濕的,心里怪自己記性太好,忘不掉,他這僅有的十多年人生里,一切苦痛追根溯源,可都是因為她。 她慌亂眨著眼睛,想要驅散情緒,伏城手上用力,把她扯得轉回身來。 他低頭打量,皺眉問:怎么了? 希遙揩揩眼角,揚起臉笑說:沒什么,剛才迷了眼睛。 偶像劇里最俗套的借口,被她情急之下抓來作掩護,微紅眼圈望向對面的人,他信以為真,臉上的關切多過疑惑:讓我看看。 手指撫上眼皮,希遙輕輕閉眼,任他專注的目光掃落。 莘州的天氣真好,陽光曬得她眉心發酸發燙。忽然之間,也冒出個俗套的念頭,要不要忘了那些過去,好好地愛他一場。 - 又等了一刻鐘,另外兩人才終于趕上,原來是周茉沒注意,爬山時崴了腳。 倒不算很嚴重,高彥禮扶她在石凳上坐下,跑到前邊生活站去買鎮痛噴霧。剩下三人相顧無言,過一會,伏城受不了尷尬,也臨陣脫逃:我去一下衛生間。 一下子性別單一化,兩個女人各坐在石凳一端,中間被高彥禮的雙肩包隔開。希遙默不作聲地滑手機,周茉彎腰揉揉腳腕,直起身時,猛地看見她無名指上一圈草莖。 目光灼灼盯了一陣,她輕蔑勾唇:喲,伏城又編這東西哄女人玩了。 希遙聞聲一愣,反應片刻,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抬起手看了看,卻不解那個又字何意,周茉向來熱衷給她科普,把側邊頭發撥到耳后,聲調輕飄飄的:他高中就會編這個了,還送了我好幾個高一時候的事了吧?我都忘了放哪兒,估計早都碎了。 她說著,漫不經心地玩指甲。見身旁人沉默,周茉笑笑,幫她解圍的語氣:希遙jiejie,你也別生他氣,男人不都這樣?看起來挺浪漫的,誰知道已經在幾個女人身上試過了?我估計呀,他女朋友也有這個。 說到這兒,她忽然扭過身,好奇地張大眼睛:對了,他女朋友的事,他真的一點沒跟你說過?那他嘴夠嚴的呀,我跟他舍友熟,我都還聽到點傳聞呢。據說那女的呀,年紀不小了 希遙倏地抬眼,周茉大方跟她對視,若無其事地繼續:好像還挺有錢吧?陶正都看見過車了,好多人還猜他被包養呢。jiejie,他是你弟弟,這種事情,你可得好好問問。 希遙只是淡淡看著她,神色平靜,一言不發。周茉便更得意,揚起嘴角,慢悠悠說:不過我相信伏城,他不會那么不要臉的。再說了,跟個老女人在一塊,有什么意思嘛 說著歪一歪頭,嗓音乖得發甜:jiejie,我說得對嗎? 一個好學生,從不會只要分數排名,她還要自己的扣分項,要競爭者的成績對照。 周茉自認不是輸不起,只是好奇也好,嫉妒也罷,臨退場,想見見那個壓她一頭的女人。 原本想著,若那人很好,她便祝福,若是很差,活該是伏城眼瞎??傊还茉鯓?,她都認了然而見到后才發覺,似乎這兩種情況,她都不是。 容貌這東西見仁見智,但她自己也不賴,那就暫不比較,除此之外希遙比她多的,便是錢財地位,人生閱歷。這些不過是歲月產物,她以后早晚也會有,可年齡一旦開始了下坡路,那就是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有絕對優勢,也有致命弱點,如此這般,她又能比她好過多少? 勢均力敵比實力懸殊,更容易引發不平,幾乎是見到希遙的第一眼,她原打算退出的念頭打消。 也難怪。人都有慣性,學業上她是好學生,感情上,她依舊想要做個強者。 語言是最廉價的利刃,輕而易舉扎地進人心房,她握著刀柄,洋洋自得。見希遙輕瞇起雙眼,似乎就要開口,周茉忽然呀一聲,斂起笑容,誠懇道:我是不是說錯話了?對不起啊jiejie,我沒別的意思。伏城也知道的,我這人就是心直口快 高彥禮其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拿著瓶噴霧劑氣喘吁吁回來時,看見石凳上兩人微笑對視,相言甚歡。走近了,希遙也正站起身來,擺一擺頭發,對著周茉輕輕笑說:沒關系。 看起來很和睦。 爬山大多講究,說什么不走回頭路,但周茉崴了腳,也不得不再乘纜車回去。難得好機會,伏城趁機提議拆伙,他跟希遙步行下山,讓高彥禮帶周茉去纜車站點。 高彥禮當然求之不得,兩人一拍大腿,就這么愉快決定。周茉坐在那兒生悶氣,伏城經過她,拉起希遙:走吧。 四目相對,伏城挑了挑眉,臉上寫著「我是不是很聰明」。希遙捂臉發笑,沒走幾步,說:等一下。 伏城聞聲停住,見她抬起手來,摘掉他頭頂落的一片葉。葉子拿下,又順手撥撥他頭發,伏城垂眸,看著她揚起的睫毛:這回不怕人看見了? 希遙面不改色地看著他,嘴里哼一聲:看見更好。又說:氣死她。 這話實在不像她會說的,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伏城驚訝一愣,隨即顫聲笑起來,瞥一眼石凳上死盯這邊的女孩,忽然心生惡意。 他勾住希遙的腰,把她拉近,低頭去找她嘴唇:這算什么,給她看個更好看的。 論厚臉皮,希遙還是略輸了一籌,她叫一聲,從他懷里溜走,頭也不回:傷風敗俗。 伏城站在那兒,看她跑起來的背影,長發在身后搖擺,白色跑鞋輕巧起落。黃昏的光線從山側面打來,一束一束,她跑到遠處站定回頭,手臂前伸,向他張開五指。 她透過指隙,看著伏城一步步走來,而后他身影模糊下去,她的視線聚焦在無名指上。 半個下午時間,鮮嫩綠色已經枯萎。失去了水分開始發黃,她看著,忽覺得韶光易逝,人易老。 這情緒來得好莫名,她怔一下,隨即覺得好笑。 她何時在意過別人?年幼時揚著頭顱從巷中過,惡言惡語只如耳邊一陣風。 人去人來她更是無所謂,不然,也不會一沖動就答應照顧一個多年不見的孩子,又因為一念之差,把他從醞州接到旬安。 再然后,接受他表白,跟他zuoai。 隨口答應他時,是覺得新鮮有趣。好比黑陶瓶里的雛菊,既然總要凋謝,那為何不趁綻放時聞上一聞反正,她人生早就寫滿荒唐,也不差這么一筆。 可實際上她不愿承認,忘了什么時候開始,她有所顧忌,也在害怕著什么,早不像從前那樣灑脫。 所以到底是什么呢?縛住了她手腳,害她謹慎緊張,一言一笑都要斟酌。 有人遮住她面前光影,指隙也被他填滿。希遙回過神,伏城跟她十指相扣:想什么呢? 她笑著轉過身,跟他并排下山。手指緊握,她離他很近,走路時,肩頭輕輕碰撞著:想家里那束花。 花? 她點點頭。過一個山角,起了陣風,她伸手按住飛揚的長裙擺,聲音隱在嗚嗚風聲里。 我在想,它究竟什么時候會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