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蓉島
第一章 蓉島
華南暮春,細雨永遠不停。 晦澀不明的天暗沉沉地壓下來,淡青色的海面上彌漫著整月不散的霧氣,風起時浪潮翻涌不盡,濤聲滾滾,倒將那漫天的簌簌雨聲全都壓了下去。 許寶姿站在飛機艙的門口,遠遠地眺望著雨中那無盡凄清蕭索的海面,一時倒是有幾分晃神,仿佛她十年前離開蓉島的時候,也像今天這樣下著雨。 遲疑的片刻,身側的保鏢已經撐起一把寬大的黑色雨傘,寶姿收回目光,緊了緊身上的風衣領口,踏出艙門一步一步地走下了舷梯。 風太大,雨傘并沒有多少用處,黑色緞面的細高跟鞋踩在機場的柏油路上,雨水飛濺起來,瞬間就打濕了絲襪。 停機坪上有十幾個人冒雨等在那里,皆是一身黑衣,為首的是一名鬢發斑白的老者,見到她下來,立刻走上前來,微微傾身,低下頭恭敬地喚了一聲:大小姐。 寶姿認出那是許家老宅的管家宗九,同父親年齡相仿,跟在父親身邊已有許多年。幾年不見,他也蒼老了許多,寶姿伸出手來,還像幼時那般喚他:九叔。 宗九雙手握住她的手,聞言不由得紅了眼眶,再開口時,聲音已有幾分哽咽:大小姐節哀。如今老爺不在了,一切全仰仗大小姐做主。他頓了一頓,側身指著身后眾人道:今天到場的這些兄弟,都是老爺手下的舊人,個個忠心,我宗九敢用性命擔保。 寶姿一一看過眾人,復又鄭重地點了點頭:九叔辛苦了。 多年不回蓉島,她幾乎已經忘了這潮濕的天氣是如何的陰冷。海風越吹越烈,冰涼的雨絲被冷風攜裹著吹到面上,更讓人平添了三分寒意,而那濕氣也漸漸地漫上身來,幾乎要浸入骨髓。 飛機的后舷梯正緩緩地打開,嗡嗡的機械噪音在澎湃的海浪聲中幾乎聽不清楚,只見幾個工人將雨布蓋在父親的棺木上,吃力地將那沉重的棺木慢慢地抬了下來。 并沒有什么儀式。 工人們將那棺木重新擺進等候的汽車上,似乎是潦草了些,然而許家如今式微,為避人耳目,一切都不得不從簡。父親在家主的位子上坐了近三十年,一輩子光風霽月,大概沒想到會有這一天。 風勢似乎漸漸地小了,遠處洶涌的海浪慢慢地安靜下來,唯有那雨卻越下越大,天色一分一分地暗下去,四下里一片寂靜,只聽得到刷刷落下的雨聲。傘骨邊緣,一滴雨猶豫地滾落下來,將落未落,宛如一滴清淚。 寶姿在這暮色蒼茫的雨中終于記起一點多年前熟悉的感覺,她在蓉島出生,兜兜轉轉了許多年,沒想到今日還是回到了這里。十年前,這架飛機載著母親與十六歲的她飛往歐洲,十年后卻只有她獨自回來。如今連父親也不在了,只留下她一個人。 宗九一直站在她的身后,大概是見到她并沒有帶著骨灰回來,此時忍不住問道:大小姐,夫人......不與老爺合葬? 寶姿搖了搖頭:她不愿意。 母親的一生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傷心故事。東南亞富商的幼女,在英國留學時遇見蓉島世家的公子,彼此情投意合,家世又門當戶對,兩個人一畢業就結了婚,母親帶著外祖父贈予的大筆陪嫁,跟隨父親回到蓉島生活。 重病的祖父在不久之后辭世,父親繼承家業成為許家新一任家主的時候,也不過只有二十幾歲。那大概是父母二人一生之中最風華正茂的歲月,那般琴瑟和諧的甜蜜,母親直到辭世前也沒能忘記。 結婚之后的第三年,母親在生下寶姿時出了意外,從此再也不能生育。許家人丁并不興旺,父親便是獨子,連兄弟都沒有。之前的幾代家主都是長子,而寶姿不過是個女兒。 親戚們私下里想必有許多議論,她不知道父親是否也曾介意過,然而隔了幾十年漫長而久遠的歲月,愛恨都已經變得不甚分明,最終舉案齊眉的夫妻也擺脫不了相敬如賓的宿命。寶姿十歲后,母親帶著她長居澳門,只有在以許夫人的身份出席隆重場合時,才會偶爾回到蓉島。 澳門的大宅沒有老宅那般莊重氣派,可是設施與裝飾皆是當時最時新的,母女二人住起來十分舒適。父親時時過來,不管生意再忙,也總能搜集到極有心意的禮物帶給她和母親。 有時寶姿深夜醒來,聽見隱隱約約的細碎樂聲,便在黑暗中悄悄地摸下樓去,總是能看見一樓的書房中,母親與父親緊緊相擁著旋轉的身影。父親的手每每切切地撫摸著母親瘦削的肩頭,那姿勢里分明是無限的愛憐。如今回想起來,住在澳門的那些年,也許母親也不是不快樂的。 可惜這般小心翼翼的平衡最終在她十六歲那年被打破。一日,已經懷孕的年輕女子尋上澳門大宅,直言腹中骨rou是個男孩,若是生下來,便是父親唯一的兒子,求母親給這孩子一個嫡出的身份。 寶姿直到今天都還記得那女子的樣貌。說不上是如何美艷,但是實在是年輕,一張素顏脂粉不施,眉目間都是令人訝異的活力。母親就那樣坐在沙發里,打量那女子許久,終究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年紀漸長,身體愈發不好,當年那次兇險的生產其實有遺留的隱疾,那時已經有了復發的跡象。父親多年來風流韻事不斷,母親早有耳聞,只是沒想到避到澳門竟也躲不開。 那女子隆起的肚腹,成了壓垮母親的最后一根稻草。 當天深夜,聽到消息的父親匆匆趕來。母親卻只對他說,前半生夫妻緣分已盡,后半生,相見不如懷念。父親無論如何也挽留不住,母親不久就帶著寶姿遠走歐洲。 在那之后,母女二人長住在法國的南部。母親嫁妝豐厚,父親每年亦轉來大筆現金,衣食自是無憂,可是母親一年比一年消瘦。幾年之后,寶姿才輾轉聽說,當年那女子不知因何故小產,并不曾生下孩子。個中緣由諱莫如深,父母二人都再不曾提起。 盡管相隔萬里,父親也依舊常常前來探望,可惜每一次都只能見到寶姿一個人。母親直到一年前在瑞士病逝,也不肯再見父親一面。 如果母親還在,今年剛好是她與父親相識的第三十年。一個月前母親的忌日,父親孤身飛到法國,在母親墓前坐足一日一夜。寶姿在凌晨時分尋到墓園,看見他頹然地倚著墓碑,兩側的鬢角都已經灰白。 當年風流倜儻的世家公子,如今也終于有了衰老的疲態,而墓碑照片上的母親卻依舊笑靨如花,不見一絲哀傷。近三十年的夫妻,到頭來只落得生死兩茫茫的終局。 寶姿無言,只能輕輕地為父親披上一條毛毯。那天在母親墓前她答應父親,今后隨他回蓉島生活,卻不想先行啟程的父親竟在途中遇刺身亡。父親后來不曾再有任何子女,寶姿始終是許家唯一的大小姐。到頭來,這一份偌大的家業還是交到了她的手里。 母親倘若在天有靈,不知可否感覺到一絲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