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春草】(00-03)
作者:蘇蘊 字數:41313 楔子樓前相望不相知 天寶七年的長安城,春天似乎比前幾年都來得更早。急如密雨、重似驚雷的 街鼓剛剛敲過數輪,余韻震得早起的販夫走卒們雙耳轟鳴,再無困意,天色已經 飛快地亮了起來,絳紅的朝霞迅速擴散到大半個東方,于一片蒼茫的灰白中,顯 出難以言說的明艷和宏麗,而西側半輪殘月猶未全落,籠著淡淡曉煙,縹緲清淺。 這是長安城的早晨。 長安的早晨,自然有千萬種景象,萬千種聲音:太液池的溶溶碧水,經冬不 凍,青藻絲絲縷縷,隨水晃動,這時辰也有早起的黃鶯紫燕,在池邊初發嫩芽的 柳枝上停駐,與水中浮沉錦鯉隔水相對,黃鳥歌喉婉轉,如珠擊玉,錦鯉唼喋輕 輕,幾不可聞;碧瓦飛甍的大明宮外,丹鳳門緩緩開啟,發出沉重的響動,推開 宮門的武士神色森嚴,動作謹慎,仿佛連這聲音,都帶著皇城不可質疑的威嚴; 又一批懸箭壺佩寶刀的翊衛即將換崗,初生的暖陽照上他們身上的皂絹甲, 反射出淡漠的光澤,十余雙戰靴踩過宮城的青石,整齊有序,腳步聲如同是由一 個人、一雙腳踏出。住得離皇城較遠的官員們,已經早早起來,只待街鼓敲過, 便要或乘馬,或坐車,前往皇城內的各部衙署辦公。偶有友人在路上相遇,便說 笑著同行,談的不是城中近來傳抄的好詩佳句,便是各官署中的故事新聞。偶爾 有人停下來,在某家蒸餅鋪子買幾個櫻桃饆饠和胡麻餅,以襕衫袍袖托著便吃, 被同僚取笑:「不成事體!當心御史臺劾你!」而除了這些,清晨的長安城中, 最為繁鬧的,便是東西二市了。 數千家商鋪在西市匯集,除了來自波斯、大食的胡商們交易珠寶、絲綢的店 邸開門較晚,其他各種衣肆、絹行、麩行、餅團子店、柜坊、油靛店、兇肆、藥 店、彩纈鋪子……早在街鼓未響之時,已有各種聲音交相響起:有柴禾在火中發 出的輕微爆裂聲,有鋪排布料比對針線的窸窣聲,有剪刀開合的咔嚓聲,有煎藥 時風爐空氣鼓動的呼呼聲,有砧板上斬rou的鈍響……有夫妻倆在商議店里的五福 餅該不該換餡子,有主婦在呵斥睡懶覺的兒女,有酒肆的店主吩咐婢女早早灑掃, 快些在酒壚上設酒,這幾日酒客正多…… 裴璇不巧便是這樣的一名婢女。 聽著店主已下樓去了,打著呵欠的她,終于偷空伸了個懶腰,閉上因睡眠不 足而微紅的雙眼,坐倒在地,嘀咕道:「原來半夜雞叫的故事不是編的,您一個 資本家,起得比我們這被剝削的人還早啊……」忽然店主又伸頭叫道:「阿璇, 且莫忘了將燒缸也擦過!」裴璇嚇得一個激靈,只道他聽見了,慌忙答應著: 「是,是?!闺S即失笑:她用普通話抱怨店主,這中古時代的店主就算站在她面 前,又如何聽得懂? ——是的,她是個穿越者,雖然,她起早睡遲,而且只是個酒店服務員,完 全不像其他穿越女主那樣呼風喚雨。 不過她很滿足現在的生活:她經歷了許多艱辛方才生存下來,在從2世紀 的女大學生變成掉落唐朝、語言不通、沒有戶口——「籍書」——的黑戶之后。 這種沒有學業壓力,將來也不必在職場奮力拼殺的日子,一旦適應,便相當吸引 人。 店主雖然很像周扒皮,人卻很善良,對她也比其他人更為客氣,雖然她知道 這是為什幺。 她嘆了一口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修長,指甲小巧,未經涂染,也透著健康的淡紅,像是十片小小的 桃花瓣,骨節纖細秀氣,肌膚白嫩柔膩,如酥乳,如凝脂,手背上淡青血脈隱隱 可見,一雙手腕玲瓏纖巧,從棠梨色的圓領衫子的窄袖口中伸出,被那衣料的暗 褐之色益發襯得膚光 ?尋◎回⊿網◤址╝百╓度§苐╗壹╗|主×綜2合☆社╔區╝ 如玉,肌理細潤。 她的手是很美。而若以如此美麗的雙手,開一甕新酎的黃酒,取一只葡萄折 腹銀杯,淺斟慢注,使稠稠的酒液傾瀉入杯,漾開醉人的琥珀色,又有幾個人不 會魂銷魄蕩,一飲而盡呢? ——店主便是看中了這雙手所能帶來的利潤。而和這樣一雙手比起來,裴璇 的眉目只能算是清秀標致。不過,這也是裴璇的幸運:「要是長得漂亮些,怕不 就要像那些胡姬一樣,干那陪酒的差事了?!去死!」她發了一陣愣,取了塊布, 仔細擦拭燒缸。燒缸平日多在火上,不過唐時燒酒加熱多是低溫,是以擦起來也 不臟手。待得廳中灑掃已畢,外頭已是紅日高照,人聲鼎沸。她倚在一扇花屏上, 漫不經心地向樓下看去,卻忽然一愣:樓下已有許多麻衣如雪的士子們走來走去 了,有的臉帶歡容,眉梢眼角都帶著二月的春風,腳步格外輕快,有的色沮勢消, 步履遲緩,甚至刻意不與他人同行。他們身后,也多有人指點,神色或艷羨或同 情。 「放榜了?」裴璇吃了一嚇,困意全無,才想起今日果然是春榜張貼的日期, 早在五更時,禮部南院門外就該已貼了榜書了。 該死!這幾天酒客太多,她竟然忙得忘了。他……他可中了幺? 那個男子……他該有三十左右了?他的眼角邊,已經有了淺淺的紋路,可他 一笑起來,那些紋路細細攢聚,反而使他的臉比坊曲間的輕薄少年們,了一 分溫和沉靜的味道,并不顯出多少風霜之色。士子們慣例,應試期間在袍外另罩 麻衣,顯示讀書人身份,所到之處,眾人無不敬重。他也穿著一身麻衣,可衣服 像是舊衣,并不是簇新的雪白,白得軟而且舊,照理,該是很落拓的:可是穿在 他身上,偏生又是那幺合宜。 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考進士科呢。裴璇懊惱地拍拍自己的頭。反復想了一 回,已有酒客上樓來了。裴璇心神不屬地上前斟酒遞菜,只聽他們議論的皆是新 科放榜之事,心中益發煎熬。 忽聽一人笑道:「聽說這一科有個姓錢名起的,好不傲氣!寫詩說什幺&039;世 人所貴惟燕石,美玉對之成瓦礫&039;,便似獨有他是那荊山美玉,別個都是瓦礫石 塊,豈不可笑!」另一人仿佛老成些,道:「他確也有詩才,狂縱些卻也尋常。 此番落第,良為可惜?!赶日f話的那人又道:」嘿嘿,他有詩才又有何用? 如今李仆射久在臺衡,他不喜文學之士,人盡皆知,不然張相公如何出為荊州長 史… …「后面那人慌道:」噤聲!這等話你我豈說得?連性命通不要了?「裴璇 不愛讀詩,也不熟悉詩人們,卻也知道他們說的」張相公「,乃是寫出名句」天 涯共此時「的宰相張九齡,被李林甫嫉妒中傷,因此被貶出京做了地方長史。這 時再聽這人如此仔細,倒也不由得有些好奇,這個兼為左仆射和右相的李林甫, 該是何等樣可怖可懼之人?讀書時便聽說過」口蜜腹劍「這個成語,知道說的是 他,卻不知道,一個人要有多深沉,多工于心計,才能如此表里不一? 好容易送走了他們,本擬將息片刻,卻聽樓板聲響,又有一人挑簾而入。裴 璇懶懶起身,道:「郎君喜什幺酒……」一語未罷,呆立當場:面前人長身玉立, 著一身淡白麻衣,風度卓然,可不就是他!當下又是驚又是喜,只覺一顆心都無 處安放了。 所幸那男子似乎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態,只低聲道:「紅曲酒,勞 煩小娘子了?!贡阕曰岫?,望著窗外發呆。 片刻間裴璇將酒端到,那男子目光掠過她柔嫩白皙的手,略停了一停,便落 在酒卮上,眉毛微挑:「這是柏酒?!古徼Φ溃骸釜殏€兒喝酒最易醉了,何況 紅曲酒那般濃釅。我斗膽替郎君換過,郎君勿怪。柏葉長青,喝下去自然永遠是 高高興興的,又不傷身?!鼓悄凶诱苏?,苦笑自語道:「原來我之不得志,連 旁人也看得出來了幺?也罷,也罷?!顾共挥帽?,以口就著那盛酒的酒卮,便 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裴璇望著他深鎖雙眉,一時真想伸手去替他撫開。她想了想,重又端了一盆 胡麻餅過來。那男子凝目看她。裴璇笑著解釋:「空腹飲酒怕傷了臟腑,這盆胡 餅,便算是我請郎君的罷?!顾懔ψ龀鲎匀坏男θ?,心中卻是砰砰亂跳,緊張 不已:他會不會覺得我太奇怪了?會不會看出……看出……我的意思?我說的長 安話像不像樣? 那男子又打量她片刻,忽然笑了。他這一笑雖還有苦澀,卻如春冰初解,嫩 柳微拂,裴璇竟看得呆了。卻聽他問:「難得小娘子體惜。我在樓下,見到貴店 既是酒肆,也兼為旅館?」裴璇不解其意,點了點頭。男子道:「我既已落第… …「他作了一個很長的停頓,」恐怕又要在長安多留一年了?!概徼摽诘溃骸?/br> 郎君不是長安人?說得好一口長安話?!浮故晴??「男子一笑,」蓋因我已多年 不第,滯留京師已久……倒教小娘子誤會了?!杆f得如此輕描淡寫,裴璇心中 一痛,忽然意識到什幺,一時又轉為復雜的歡喜:」你……郎君……要住在敝店? 「」正是?!改凶硬辉倏此?,拈起酒杯,愣愣發呆。 「好,我這便去與主家說過……」裴璇匆匆跑下樓,忽然想到:「現在既然 已放榜了,他肯定不愿回從前住的旅館,因為沒有喜報,肯定很尷尬,所以才來 住我們這兒……」心中不由又涌起一陣酸楚。 店主正在廚后淘酒,額頭上都是汗水,索性脫了外衫,見裴璇跑來,甚不耐 煩,聽她說完,揮手便趕她走,忽然又叫住她道:「是了,你替我走一回,向平 康坊我妹子家去取方子來,近來我咽疾犯了,大不受用?!埂钙娇捣??!」裴璇 瞪大眼睛,「那不是……」「女娘家動什幺齷齪心思!」店主笑嚷道,「平康坊 豈是只有南曲北曲那些娼妓!也住有許多貴人哩,裴侍中、李仆射,還有永穆公 主——獨你一個田舍兒,從來不知道!再說我妹子是清白人家,嫁與賀家行醫的 五郎,便在平康里菩提寺左近安家……」裴璇懶得再聽,問清是幾曲幾巷,便一 溜煙跑去了,心想,早回來我還能早見到他呢。 很多年后,她時常想起這一天。那一天的她曾簡單地歡喜著,懷抱著所有少 女都有的那種甜蜜而隱秘的憧憬,未來慷慨地在她眼前展開一幅無窮畫卷,就像 那一天的長安城,冬天的殘雪剛剛消融,芙蓉苑外曲江千樹梅花沖寒怒放,這個 古老而繁盛的皇都,馬上就要踏入一個佳氣紅塵暗天起的錦繡仲春。 是的,如果她沒有走那一趟——她將可以永遠保持那樣簡單的歡喜。 然而生活總是在人們清醒之前,已經替他們做了決定。 章明珠十斛買娉婷 是夜了。 鏤刻合歡圖案的窗格,透不進半點光亮,房中也沒有燃燈,惟有銀薰爐蓋子 與腹壁上的鏤孔,透出些許暗淡的微光,也溢出縷縷不絕的幽香。香爐的爐蓋裝 飾花蕾形寶珠旋鈕,旋鈕以仰蓮瓣承托,中間的承盤寬沿折邊,爐腹鏤空為卷草 紋的溢香孔,爐身由三只精巧已極的獨角四趾獸蹄承重。 裴璇呆呆注視著這只香爐,已經很久了。她的目光像在看香爐,又像在看某 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她輕輕把手放在爐蓋上,借由燃香的熱氣溫暖手背,心里卻 忽然冒出一個狂亂的念頭:要是舉起這只香爐,趁他進來的時候打死他——要幺 就被打死——后世的史書上會不會記自己一筆?而爸爸mama……會不會知道那個 曾經試圖反抗jian臣李林甫的女子……就是他們的女兒? 裴璇被這種悲憤而激烈的情緒控制,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香爐的銀足,她 狠狠地瞪著香爐,好像它就是那個讓她恨極了的人。 忽然外面響起言語聲與腳步聲,由遠而近。裴璇不覺一抖,喉嚨干澀,額頭 卻有汗水涔涔而下,牙齒將嘴唇咬出深深血痕,血水和因緊張而分泌的唾液交融, 黑暗中細細的血腥味道淌過舌尖,她卻絲毫不覺其味。她再次捏緊了香爐。 果然吱呀一聲有人推開了門,輕巧地依序走入,卻是四個梳著螺髻、穿著單 絲花籠裙的嬌美少女,各自手持一盞絹燈,迅捷有素地將燈安在桌上和床邊,室 中隨即亮了起來,亮紅燭光由淺緋燈罩中透出,溫柔寧謐,襯著地上鋪開的軟紅 氍毹,更顯華貴。 隨后,便有一個人緩緩走了進來。 他解去了幞頭,也脫去了外衫,只穿著白絹衩衣,從容隨意,可和他目光相 接的剎那,裴璇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雖然只是一瞥,她已注意到,他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年輕,像是只有五十出 頭,完全不顯老態。他不是很高,看起來也并不十分威風,幾乎不像一個cao控著 唐王朝絕大部分權柄的人,也并不像長安坊曲傳說的那幺可怖,看起來甚至可以 說是溫雅和藹。 然而,沒有人能在他面前保持絕對的鎮定——只要想到曾經犧牲在他手中的 那一串串名字,那些也廣為人知的名字:中書令張九齡、郇國公韋陟、河西節度 使皇甫惟明、左相李適之……甚至還有當年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 被廢之后又被賜死,也莫不和他暗中對武惠妃的幫助有些相關…… 這樣的人,必然讓人在一見之下,便心生驚惕和謹慎。 就在瞬間的一瞥之后,裴璇悲哀地發現,自己之前的憤激和血性,忽然已經 消融得干干凈凈。這時她聽到他說話了,語氣竟然頗為溫和:「你是叫阿璇罷?」 在她去平康坊的那一天,撞上李林甫從坊中出來的車輿,避道不及的她,本 是失禮重罪,卻因伏倒跪拜時伸出的雪白雙手而被他注意,然后——然后她甚至 沒有機會回一趟家,便被帶回了這里。在和李宅侍女的交談中,她聽說店主很快 便不得不將她的籍書交給了他派去的人。一紙籍書,就像她不能自主的命運,輕 飄飄地從熱鬧而自由的西市,飄入了這個高門深院的李宅。 她咽了口口水,一時說不出話,李林甫也未加責怪,只是徑自走到繡帳之側, 躺倒在狐皮軟褥上,悠然道:「該當如何,她們教授過你了罷?!顾齻??裴璇下 意識地轉頭,才見那些少女已然退了出去,房中竟只剩她獨自面對他。她驚惶之 中驀然讀懂他平淡話語中的意味,雙頰頓時燙若火燒:「什幺!她們沒有……我 沒有……」李林甫雙手放在腦后,頭靠在琥珀枕上,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她,卻不 說話。像是怕自己的勇氣即將徹底消失,裴璇沖口而出:「我……奴家……已經 有了意中人了……仆射若能放奴家回去……奴家定然……感激涕零,終生……感 激仆射的恩德?!乖谒哪抗庵?,她越來越緊張,說到最后幾個字,聲音已經輕 若蚊蚋。 「是幺?」李林甫似乎毫不吃驚,起身走到香爐前,打開貯香盒,按滅了殘 香,重新取出另一種香料點燃,房中頓時有一種更為幽微細密的甜香,裊裊升起。 他凝望香煙片刻,才慢條斯理地道:「阿璇,你聽過前朝喬知之的事幺?」 裴璇不知其意,茫然搖頭。李林甫在榻上坐下,緩緩道:「長夜難消,不若我講 與你聽罷。則天女皇時,有個叫喬知之的補闕。他有個婢女叫碧玉,極為美貌, 又懂文辭,喬知之寵愛她,竟不肯娶正妻。女皇侄兒武承嗣聽說了,便將碧玉奪 去。 喬知之悲憤難抑,便寫了首詩托人寄給她……嘿嘿,那詩名叫, 說什幺&039;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039;——豈不是要她效那為了石崇殉情 的綠珠故事幺?那碧玉也當真剛烈,垂淚絕食,三日之后投井而死?!概徼牭?/br> 頗為激動,深深佩服這女子的烈勇。只聽李林甫又道:」你猜那喬知之后來如何 了?「 裴璇不答,李林甫便自說了下去:「承嗣從碧玉尸體的裙帶上見到了這首詩, 大怒,就叫人刺劾喬知之,最后在南市將喬知之斬首,又抄了他家?!古徼X中 一陣轟鳴,幾乎站立不穩。 ╝尋◥回∶網?址╚百¤度◇苐╘壹╛◎主▲綜↓合社?區∶ 「這故事豈不有趣幺?」李林甫微笑,「還是時辰晚了,阿璇沒精神聽故事 了?那便安寢罷——先讓我瞧瞧你的手。你這雙手,當真是當世罕見……」招手 示意她走近。 「仆射,我——」裴璇咬牙,「我……你若強逼,我只好咬舌自盡?!乖S是 碧玉的故事給了她勇氣,她這句話竟然說得非常鎮定。 「哦?」李林甫雙眉微揚,唇角笑意愈濃,忽然揚聲道:「柔奴!」珠簾挑 處,一個約摸二十三四的女子走了進來,她比那些少女更為美貌,身段也更為窈 窕,穿著淺色縠紗衫子,縠紗輕薄如霧,隱約露出半邊粉胸,白云也似,既酥且 嫩,裴璇雖是女子,看了也不由心跳臉紅,不由轉過了臉。柔奴徑自走到床邊, 垂首侍立。 李林甫卻不看她,只拉過裴璇的手,驟然加力,裴璇不防,當即跌坐在床上, 她又驚又怒,大聲道:「你……」怨憤之中,一閉眼,便用力向舌頭上咬下。 畢竟人都有怕死之心,牙齒接觸到舌尖時,她還是停頓了一下——然而就在 那個瞬間,忽然有什幺極為柔軟的物事貼上了她的雙唇,隨即撬開她的唇縫,便 有濕潤的觸感纏繞住了她的舌,絲絲縷縷的溫暖,還帶著一絲輕微的甜美芳馨。 裴璇暈眩不已,再也咬不下口了,任憑對方靈活的舌在自己口中游走,竟然 有些留戀那種唇舌交纏之際的緊密和溫熱。不知道這種奇異而舒暢的感覺持續了 多久,她終于拾回一絲理智,拼命用力推開了對方,這才發現,吻了自己許久的, ——竟是那個叫柔奴的嬌美女郎。 這便是我的……初吻?!和一個……女人? 裴璇用手背拼命抹著嘴唇,羞憤交加,瞪視著她,怒道:「你……你……」 竟說不出話。柔奴退后幾步,依然微笑著,沒有說話,李林甫卻笑道:「如 今阿璇還咬得下去幺?」隨意把玩什幺物事,又道,「阿璇雖然不及柔奴豐美, 胸前卻也別有一番美態?!古徼犜掝^不對,定睛看他手中物事,腦中又是一陣 眩暈,低頭看處,果見自己穿的半臂不知何時已被他解開,外衫也被他脫去,而 唐代的中單(注:內襯衣)頗為短小,根本無法完全遮蔽前胸。她羞窘不已,幾 乎要哭了出來,抓起半臂,連忙掩胸后退。 李林甫卻不再理她,反而輕輕對柔奴招了招手,只見柔奴跪坐下來,熟練地 為他解去衩衣,將臉貼近他雙腿之間,以口相就,輕輕吮吸,不時伸舌舔弄,嘖 嘖有聲。李林甫倚在床頭,閉目微笑。過了片刻,他隨手拋掉裴璇的外衣,雙手 微分,除去了柔奴的縠紗衫子,頓時露出她滑膩的肩頭,和白嫩豐盈的雙峰,他 手指輕輕掠過柔奴線條優美的雙肩,卻并不急于向下,而是反復揉捏把玩一陣, 方才滑落上她的乳峰,挑、捏、撥、按、揉,每個輕微的動作,都使柔奴的身體 更劇烈地顫抖,口中不住發出呻吟。 裴璇慌忙捂了眼睛,可那些呻吟聲仍是不絕傳入雙耳,她再伸手捂耳,可又 掩不住胸前風光,只覺一雙手真是不夠用。想不到他們竟就在自己眼前做這些無 恥舉動,看來李林甫當真沒把她當人!她羞憤欲死,連方才受辱的事情也忘了, 只想趕緊跑出門去。她見那二人并未注意,便悄悄走到門邊,被門縫中輕風一吹, 雙臂陣陣發冷,這才想到自己的外衣還在李林甫床邊,而半臂開領極大極低,幾 乎能夠露出大半胸部,只著半臂,是絕對不能出門見人的。然而要她在此刻忍住 羞意,走過去拿那件外衫,卻又怎幺可能? 她呆得愈久愈是煎熬,而床上二人動作越發旖旎,柔奴不時吃吃嬌笑,或發 出低聲的驚叫:「仆射!莫要……那里……摸不得……??!……」裴璇從前也不 是完全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的女生,只聽那些字句,便大致可以猜想他們已然進 行到哪一步。她在門邊坐下,拼命將身體貼上門扇,捂住雙耳,只盼離他們遠些 才好。在無限的羞憤與慌亂中,她又不期然地想起方才的那個熱吻,竟然隱隱有 一絲留戀——當她知道對方不是李林甫的時候,她一方面慶幸自己沒有被這個權 臣玷辱,另一方面,又似乎感到,自己可以不必再為方才熱吻之際隱約的動情而 羞愧了——對方是個女子,女子和女子之間……是不算數的吧? 這時李林甫低低說了句話,柔奴忽然起身,將繡帳卷起,燈光頓時將床上一 切物事的影子盡數投射在屏風上,連四個帳角垂的香囊在明光之下都歷歷分明, 更不必提床上人的姿態動作,而在裴璇的角度可以看得最為清晰。她迷惑之際, 見二人已然換過姿勢,李林甫側臥在床,而柔奴則分開雙腿坐在他的身上,自行 上下晃動,雙峰隨著身體的晃動起伏顫抖,口中一時嬌吟一時低叫,呻吟聲隨著 動作的劇烈程度而變化無方,或高或低,或急或緩,或嫵媚或滯澀,或癡嬌或, 每一聲都拖出長長的尾音,如醉如迷,情思迷亂。 裴璇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既覺羞憤,又忍不住有些好奇,捂住發燙的臉,眼 光卻情不自禁地向那邊飄過去,后來心想反正他們在屏風那邊,不知道我在偷看, 心中的罪惡感也便少得多了。隨著二人姿勢變換成了柔奴俯身,四肢在床,李林 甫則在她身后奮力沖刺,雙手肆意撫摸她高聳的臀峰和纖巧的后背,在面前這具 任他擺布的美麗身體面前,他的身影因她的跪伏而愈顯挺拔,和白天的他一樣, 高高在上,使人不敢直視。那是由權柄帶來的尊嚴和氣勢,讓人無法忽視,即使 是在床上,這個最容易讓人失去理智和羞恥的地方,也足可以讓女性誠心悅服, 婉轉承歡,甚至以迷醉的眼神和狂亂的表情,來夸大自己得到的快感。 當然此刻的裴璇還想不到這幺多,她漸漸口干舌燥,羞意漸漸減輕,幾乎赤 裸的胸乳也似乎感到空虛,微微發漲,雙腿下意識地夾緊了些。而最糟糕的,是 她并未意識到自己身體這些危險而細微的變化。十九歲的女孩兒,究竟無法和浮 沉宦海三十余年的人相比。她不知道,這一副比春宮畫更為活靈活現的投影,這 一場并不算十分激烈的交戰,是李林甫故意要她看的。 柔奴的呻吟仍在繼續,房間一角的更漏則在自顧自地滴水。細細的水聲規律 而枯燥,永不斷絕,是這旖旎無限的長夜里,惟一固守著寂寞和清冷的東西。 第二章紅攢黛斂眉心折 樓高不見章臺路。日頭漸升而高照,陽光移過綠窗紗,溫熱地透進內室,再 移過井畔梧桐、窗前木蘭,投下清淺樹蔭、扶疏花影,最終在院墻那邊沉下,便 是一天的光景。而如此長日之中,裴璇每天惟一的消遣,也只是將七寶博山爐中 的沉水香,換作靈犀香或者阿末香而已。李林甫進入晚年后遠不若早年清儉,一 門上下盡皆豪奢肆欲,是以李宅薈萃天下奇香,甚或還有幾間臥室是以檀香為欄, 以乳香涂墻,裴璇不愿與人交談,每日便只對著這些香料打發時間。 令她詫異而又慶幸的是,那日以后,李林甫并未再召喚過她。有時池亭軒榭 間偶然遇上,他多半只沖她溫和地笑笑,或只是拂袖匆匆前行,甚至一語輕薄也 不曾有過,簡直像忘記了她是由他強奪至此的。裴璇慶幸之余,偶爾也不由想起 那日他待自己的姿態,隨即臉紅耳熱,又怨憤難抑,最終便忍不住拿死物出氣, 內宅的杯盞倒被她摔了不少。 便這樣過了十來天,明天就該是上巳佳節,春光盛極,唐人風俗多要舉家出 外踏青游賞。裴璇雖然心情極惡,卻也有些期待。她正對著盛降真香的細磁器發 呆,柔奴走了進來,輕聲道:「阿璇?!古徼鲪核齼H次于李林甫,皺眉背身。 柔奴并不計較,只急聲道:「你怎的還不換過衣裳?」「什幺衣裳?」裴璇 厭煩地皺眉,「明日才是上巳?!埂改恪沁€不知夫人還家的訊息幺?」柔 奴頓足,抓住她肩膀,罔顧裴璇的掙扎,「你是活在武陵源里的幺!夫人前些日 去了神都表親家中,今日她車輿回轉西京,已見過郎君們和娘子們了,此刻合該 你我姊妹們行問安之儀,你……你怎……」柔奴不及多說,便自顧打開裴璇的奩 篋,匆匆揀了兩件衣裙,「你快些換過!」裴璇煩躁道:「誰是你的姊妹?!贡M 管心知要活下去,就不能得罪李林甫的夫人,但她究竟深受現代文化浸潤,根本 難以接受妾室這個天外飛來的身份。柔奴見話不協,拉起裴璇就走,她平素言語 嬌媚溫柔,此刻用起力來裴璇竟也甩她不開。裴璇一路怒叫,柔奴只是不理。 繞臺榭轉回廊,未到正堂,裴璇也已隱隱感到今天宅中氣氛頗不尋常,竟是 半點人聲也不可聞。她碎步繞過粉墻,卻見正堂門廊外,烏壓壓跪了一地的人, 一眼看去盡是云鬢花容,看裝束都是妾侍,總有二三十名。階上兩名侍女的中間, 站著一個約摸六十的老婦,那老婦人披著淡紫帔子,穿件朱紅樗蒲綾窄袖衫,下 著大撮暈紋彩纈花裙,足著云頭錦履,乍看去便似一盞色彩斑斕的花燈。裴璇雖 有些恐懼,還是未能忍住笑意,唇角微微上勾,這笑意被老婦和柔奴同時收入眼 底,老婦臉色更加鐵青。柔奴眼中露出怯懼,低聲道:「快跪下!」說著先跪下 了,裴璇愣了一愣,頗不情愿地照做,暗罵:「老妖婆,你也不怕折壽!」 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淡淡道:「柔奴,你素來知禮解事,今日緣何來遲?」 柔奴頓首道:「夫人,奴……奴在房前,見到有只燕兒向著正堂的方位且舞 且鳴,十分稀罕,心知定是夫人歸來,連宅中燕雀都覺歡喜安樂,便貪看了片刻, 想著要將這異兆說與夫人聽,故此誤了拜見夫人的時辰?!拐f著連連叩頭。 眾女皆低著頭,看不見李夫人臉色,只聽她默然不語,眾女各各心驚膽戰, 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半晌,才聽她輕輕笑了一聲,緩緩道:「柔奴報喜之心可嘉, 責罰便可省去了?!且惑w姊妹,她們不曾提點于你,亦有過錯,合當各 責十杖。你便瞧著罷。傳杖!」「十杖」二字一出,眾女臉上盡皆露出無法克制 的懼意,隨著四個健壯仆婦將刑床抬進來,那份懼意越來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