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岑冬在一片陰暗中睜開眼,窗外有淅淅瀝瀝的雨聲,珠玉落盤,清脆細密。 昨晚揚城下了一整夜的雨,到了早晨還飄著毛毛細雨,空氣里都是潮濕的水汽彌漫。 南方的五六月是梅雨季節,陰雨綿綿一連好幾天都不得安生。 岑冬是被樓下的摔門聲吵醒的。震耳欲聾,像是故意摔給某人聽的一樣。她裹著一床薄毛毯,此時被驚出了一身汗,脖頸濕滑,發絲交錯粘稠,渾身濕熱的像剛出汗蒸房一般。 厚重的深色窗簾裹住一整個天色,周遭陰沉暗默。岑冬攏了攏微濕的耳發,別在耳后,掀開毛毯,脫了睡衣走向浴室。 浴室有一個落地鏡,是她叫老嚴放置的。平面光整,在滿目純白的瓷磚中泛著亮光。在封閉嚴密的小小空間里,像是一個格格不入又或者難以啟齒的秘密。 岑冬走到鏡前,視線落在鏡中稍稍及胸的發尾。黑長的直發,柔軟亮麗,泛著光澤,濕濕滑滑的遮掩住一抹酥胸。 岑冬盯著發尾看了好一會兒,伸手摸向洗手臺的剪刀。刀柄光滑冰涼,咔嚓一聲,腳下落了一地碎發。 她看向鏡中,發尾落在肩頭,皺了皺眉,又是一刀下去,最后終于才滿意了,帶著滿身碎發進了浴缸。 熱水洗凈滿身污穢,和汗水混合流進下水道。岑冬在一片彌熱中,滿臉潮紅,嘴角溢出低低呻吟,熱氣氤氳的浴室里,玻璃窗上刻印下她滿眼迷離。 窗外依舊是不停的細雨,遮蔽了人眼和一整個世界。在這個普通夜晚,有人酩酊大醉笙歌樂舞,有人守著空窗孤枕難眠,還有人沉迷欲望放身縱樂。 同一個夜晚,世界萬千。 下樓時天光大亮。老嚴候在飯桌旁,抬眼看到岑冬時有些驚訝,小姐,你的頭發...... 岑冬摸了摸發尾,無所謂地笑笑,沒事,下午放學去趟理發店就行了。 她一刀下去,剪的整齊,看著有模有樣的,倒不算太糟糕。 飯桌上已經擺好了早餐,岑冬咬了一口三明治,順著牛奶咽下去。鼻尖忽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酒臭味。 像是被胃酸侵蝕后的酒臭,從閣樓上傳來。下人從廚房出來往樓上去,路過餐桌時看見岑冬,弱弱地叫了她一聲小姐。 嘔吐聲從樓上傳下來,一陣陣,惡臭蔓延了一整個餐廳,但岑冬卻像是失嗅了般全無影響,將手中的三明治吃完,這才應了一聲。 末了她抬頭問下人,他回來了? 下人猶豫了一瞬,點頭。 我媽呢? 夫人......還沒回來。 岑冬頷首,下巴朝樓梯輕輕點了一下,你去吧。 下人不敢怠慢,急匆匆地往樓上跑。 岑冬吃完早飯背著書包出門,老嚴將雨傘遞給她,在身后囑咐:小姐注意安全。 岑冬不喜歡上下學讓人接送,一般都是獨自坐公交,再走一截路,到市三中。 雨還在下,一連串的從頭頂落下來,形成細細的雨簾。天色依舊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前路。 岑冬站在門檐將雨傘撐開,傘面漆黑,將她整個人籠罩在蒙蒙陰雨之中,像是形成了一道烏云般的密幕。 大街上行人漫漫,如地上綻開的水花,四處濺射。 有上班族行色匆匆,和岑冬擦身而過,追著漸行漸遠的公交跑,腳下又濺起一片水花,沾濕她的運動鞋面。 岑冬低下頭看了一眼,淺色運動鞋前泥濘一片。奔跑的人似乎有所察覺,歪過頭來說了一句抱歉。岑冬抬頭只看見他被細雨淋濕的襯衣衣角。 她從包里掏出紙巾,干燥潔凈的衛生紙,越擦越臟,她索性便不再去管。 再抬起頭時,那人垂首靠著站牌假寐。 他并沒能追上公交車。 身邊路過各種各樣的人,或匆匆,或蹣跚,或踉蹌,與他擦肩而過,但那人就像入定了般,脊背微彎,靠著站臺站得穩當。 車站人流來來往往,都躲在站臺下。眼前陰雨朦朧,絲毫沒有要停下的跡象。 岑冬撐著黑傘站在人群旁邊,雨水滴落,敲擊傘面,發出清脆的混響。腳邊是一小片水洼,渾濁水面影影綽綽。 前方有公交車漸漸臨近,紅白車身停停走走,最后被紅燈攔路。斑馬線行人奔走,五顏六色的傘面相遇相撞,在空中灑下一團水漬。 視線從停住的車身移走,下落,觸及鞋面的那團污漬,深灰色的一團混著隱隱泥點。頭一偏,最后又聚焦于腳邊的那團水洼,那人半瞇著的眉眼落入污濁水面。 濃黑的眉眼,像山峰落在地上的影子,沉悶篤實。 岑冬微微偏頭,那人靠著站臺,下巴微點,眼下有一片青黑......竟然真的睡著了。 紅綠交替,刺耳的汽笛沖破沉沉陰雨尖銳而來。身旁等候的人伺機而動,三三兩兩地走到站臺最前端,伸著脖子翹首以盼。 不知是那汽笛還是雜亂的腳步,亦或是周邊的絮絮低語驚醒了那人。他睜開眼,愣了兩秒,隨著人流朝前走。 早高峰總是最容易讓人心情煩悶的。公交車到站,人群像蜂窩般一擁而上,你推我攘,慌亂中不知道是誰踩到了誰的腳,主人破口大罵,洪亮的嗓音劃破了暗沉天際。 岑冬撐著傘排在隊伍的最末尾,寬闊的傘面幾乎占據了她一半的視線,只留一點余光落在那已經濕了大半的襯衣衣角。 藍色襯衫,黑色棉褲,腳上是一雙黑色運動鞋,在推攘的人群中若隱若現。 岑冬將傘撐高,他落在人群中的背影才得以顯現。 他似乎很急,努力地想往前去,但奈何總有老人搶先,便一次次的謙讓,到最后竟排在了岑冬的前面。 這樣戲劇般的結果讓岑冬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那人聽見,轉過頭來,視線剛好觸及她捏著傘柄的手。女生的手白皙纖細,骨節分明。 下一秒,他微微側身,你先吧。 車門近在眼前,岑冬收了傘,雨水毫不留情的落在肩頭,她攏了攏頭發,上了公交車。 公交擁擠,閉塞,即使是開了空調,但依舊悶熱。岑冬緊貼著前面的人站著,男人一抬手,一股隱隱的汗臭襲來。岑冬被熏得難受,耳邊頭發濕了一大半,黏在脖頸處,汗水掃過,瘙癢難耐。 她艱難地轉過身,右手拋開頸間的細碎發梢,放下時碰到一個柔軟而又堅硬的東西。 那人低頭悶哼一聲,藏在喉嚨中的呻吟像午夜忽然傾盆而下的暴雨,隱忍而壓抑。 異樣的觸感讓岑冬愣了一瞬,抬頭時對上那人微微發紅的面色,下一秒兩人視線相錯而過。 周遭狹小逼仄,人與人之間相互緊貼,頭頂的空調風都透不過的嚴絲密縫。 車里有老人的咳嗽,有小孩的呀呀囈語,有阿姨大媽大著嗓門打電話,嘈雜而迷亂。 岑冬和那人胸貼著胸,公車走走停停,左右晃蕩,衣料摩擦,窸窸窣窣的聲音隱于一車喧鬧,只有暗涌在兩人之間流動。 隱秘的黑暗中,柔軟而堅硬的東西悄悄抬頭,岑冬瞬間察覺,再抬頭時,瞥見他眼下陣陣青黑,剛毅的下巴上胡茬青韌。 他的喉結在脖頸處上下滑動,有汗水順著劃入衣領下的隱秘,濕了胸前斑斑點點。 岑冬在心里笑。 公交到站,陸陸續續的上下車,人流交換錯位,那人終于尋得一處空隙,溜之大吉。 下一站便是市三中,岑冬往后門去,那人站在窗臺再未看過來一眼。 下了車,撐傘,步入一片煙雨朦朧之中。穿著校服的學生涌入市三中校門,校門緩緩合上,像是進入了某種牢籠的禁錮。 下午兩點,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終于停了,空氣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咸濕氣息。 第一節是物理實驗課,岑冬早早地完成了實驗交了報告往教室外走。 教室里剩下的學生低頭交耳。 哇,岑冬每次都第一個做完物理實驗,我也好想趕快做完出去玩啊...... 夢去吧,你要是也能次次考第一,不做實驗都行...... 三樓高二三班的語文課上,周白偷偷從后門溜出來往物理實驗室跑,他在后門探頭,沒瞧見岑冬的身影。 是周白誒,他來找岑冬的吧。有女生看見他,悄悄與同伴低語,面頰緋紅。 周白沖她一笑,岑冬在嗎? 女孩被身后的同伴一推,踉蹌著上前,紅著臉磕磕絆絆道:沒,她剛做完實驗出去了。 哦,謝謝了。周白轉身朝樓下走。 剩下身后的女生探著頭瞧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處。 教學樓空蕩安靜,偶爾傳來郎朗讀書聲。因為下雨,cao場濕漉漉的,一腳踩下去泥水四濺。 周白在天臺找到了岑冬,四周寂寥,惟有她一個人站在天地曠野間,低頭吐出一口沉悶的白煙。 岑冬指尖夾著煙,視線落在cao場中央那個大型的水坑上。蒼白的天空在上面落下痕跡,有大雁扇動著翅膀飛過,闖入渾濁的玻璃水面,劃破寧靜。 身后有腳步聲傳來,岑冬轉頭,額間的頭發被風揚起,她半瞇著眼,在剛剛呼出的煙霧中,凌亂而迷離。 她盯著周白笑,來了。 周白嗯了一聲,走過去從身后摟住她,下巴擱在她的頸窩處,嗅了嗅,是淡淡的煙草和她身上的香味。 逃課了?岑冬歪著頭睨他一眼。 嗯。周白將頭埋進她的肩窩,聲音悶悶的,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