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圍獵
四 圍獵
公主喜好打獵。 秋容也不知公主為何生得與其母肖似,脾性卻毫不相同。 盡管在西涼長大,貴妃卻是好靜、溫和的,哪怕是遭遇無妄之災,心有郁悵,她也最多不過是獨自一人登上回星殿外的月明樓,憑欄遠望以銷愁緒罷了。 她忽然又憶起那已逝佳人的音容笑貌。 貴妃身衣素衣,坐在月下,斷斷續續地撫弄琵琶。她唱: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聲調極為哀柔,連不懂她心事的秋容在一旁聽了,亦不自知潸然淚下。 唱畢,她抱著琵琶起身,對她柔聲道:秋容,回去罷。 貴妃最后唱的那首歌成為了她死亡的讖語,她絢爛的生命如同蜉蝣一般短暫,最終也沒有找到歸宿。 她病逝于三個月后。 秋容,這把如何? 眼前美人哀婉的面容倏忽而逝,又變成了公主的模樣:她身著一身絳色戎裝,長發皆束起,信手從弓架上挑了一把弓,抬頭問秋容。 奴婢對此一竅不通,殿下還是問江辭罷。 公主此前皆用火銃打獵,但近來宮中出現火銃傷人一事,于是只能使用弓箭。秋容遂替她喚江辭過來。 江辭替公主選了一副輕弓,提起一把玄鐵重弓為她做演示。 重弓比輕弓大半倍有余,因而每個動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秋容站在他們二人身畔,看見江辭持弓搭箭,神態從容自如,優美的身形舒展開來,少年英姿勃勃的神采盡顯。她不由得心中感慨,這樣的才具理應在戰場或朝堂大顯身手的,何至于埋沒在深宮之中。 公主聰穎,一下便領悟要訣。她左手握弓,右手張弦,偏頭看江辭道:可是如此? 是,但殿下的肩應更往下沉一些。 她沉肩,但兩肩始終不在同一高度,江辭問:屬下可否為殿下調整身法? 好。 他站在她身后,身軀并未緊貼,但也靠得極近,她好像仍然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熱度隱隱傳來。 一只手輕輕壓在少女纖瘦的肩頭上,她耳尖微紅,一時心跳如鼓,連他的聲音都聽不真切。 從那日書房他替她抄書起,她便意識到自己面對江辭的心境與往日不再相同。 ......好了,殿下。 她射出箭,他后退一步,微妙的距離在二人之間瞬間拉開,迢遠如隔千山萬水。 他退回符合自己身份的位置中,靜默地,只是凝視著她。她恍然不覺,心中充滿焦躁,拿出一支箭矢又射了出去。 天子田獵之處即倚蘭苑,其中豢養百獸,山林河川,應有盡有。 正值仲春二月,草色鮮翠,江辭騎著馬,在公主馬后跟從。他遠眺,但見平蕪一片碧綠,再往遠去,平蕪盡處春山起伏,比宮中被樓閣分割的狹隘視野不知寬闊多少。想來宮中人為皇帝一人競相爭妒、攻伐,許是這寬闊天地見少了的緣故。 公主回頭看他,滿眼雀躍:江辭,我又射中了一只黃麂。 江辭為她拾起那只已經咽了氣的獵物,見他馬背上用來裝獵物的布袋已然裝滿,遂道:殿下今日收獲頗豐,再多獵殺幾只恐怕裝不下了。 公主道:好,今日便到這里罷。 她同江辭騎了一陣子馬,已近夏日,拂面而來的清風帶著草木芬芳,令人聞了心曠神怡。她忍不住偏頭看他:江辭,我們來比試一番賽馬。又伸手指著遠處的河流:看誰先到河畔。 公主說完,便揚鞭猛地抽打身下的駿馬,如箭般飛馳而出。 公主的馬是皇帝賞的數一數二的寶馬,爆發力豈是一般的馬匹可以匹敵的?江辭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跑遠了,他也隨即催趕馬快速跟上,但終是不敵,公主率先到了河岸。 見他到了,她揚唇一笑:你輸了。 她的馬停在河邊柳樹畔,天光云色,柳影徘徊,東風卷著柳絮拂過她的眉眼,又在她身畔翩然而落。她的眼中閃爍著皇室貴女與生俱來的驕傲,但不令人討厭,反倒因為她孩子氣的笑顏而變為一種別樣的嫵媚。 和令人心動的風情。 他已不能言語。 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眉目之間,溫柔掩不住,情愫亦掩不住。 她被這樣的眼神看著,雖此前不涉情愛之事,但不知怎地,兩朵桃花上了面,兩只手慌亂無措不知道放在哪里:江辭,你...... 他的眼神陡然一變,神色變得冷峻起來:殿下小心! 一把劍正往她脖頸劈去,攜一陣寒冷刺骨的風,即將刮過她的脖頸。江辭飛身下馬,長劍直刺,只聽砰地一聲脆響,來者那把劍被沖到一邊,他上馬,坐在公主身后,接過她的馬鞭,狠狠抽打身下的駿馬,揚長而去。 江辭一只手握住韁繩,另一只手揮劍和跟上來的刺客廝打,還要小心護好懷中的少女,多方使力自然不妥,他想著速戰速決,于是力貫劍中,用力刺入對方的心口。 殺了此人,他沒有放松警惕,繼續快馬加鞭。她靠在他懷里,抬頭看他,只見他目光堅定,下頜緊收,臉上盡是肅殺之氣。 她問:江辭,你可曾受傷? 江辭道:不曾,殿下不用擔心。 他向后一望,又有五名刺客如鬼魅一般跟著他們,怎么甩也甩不掉,可見其輕功之了得。二人共乘一騎大大降低了馬的速度,指不定過一會兒就被追上。他湊近公主耳邊,用氣聲道:屬下先下馬解決他們,殿下去找個地方躲起來。 話畢,他持劍下馬,和那五人對戰。 他早年隨父親習武,十六歲之后阿岐又教導他西涼劍術,二者融會貫通,呈現出來完全不是尋常章法,劍招奇詭難言,五人一擁而上攻擊半天竟難以找到破綻。江辭率先要了其中三名武功較次者的性命,和另外兩名高手纏斗在一起,相持良久,難分勝負。 這二人雖武藝高強,但顯然為爭得頭功,并不和睦,往往在一人要攻擊江辭要害時,另一人又持劍刺去。江辭趁虛而入,在二人爭執之際,反手用劍一擊,將其中一人封喉。 只剩下最后一個人。 你是何人派來的? 那人不答,舉劍朝他刺來,江辭以劍擋住,他膂力過人,這下使了十成十的力道,反而轉守為攻,直接將那人的劍彈飛出去。 他以為此戰即將結束,不料刺客又從腰際抽出一把大刀朝他沖來。 二人爭斗不止,江辭還是頭一回碰到這樣難纏的對手,想這人必定是為取公主性命而來,哪怕自己死了也在所不惜,這樣心存死志的人是最難對付的。 他故意露出破綻,那人心知肚明,卻不得不陷入他的圈套,大刀從上往下往他肩上劈去。江辭攻其不備,一劍穿過他的左胸。 快如疾電。 兩人皆后退數十步,刺客轟然倒地。 江辭半蹲下來,鮮血從他肩上的傷口不斷涌出,染紅了他的衣裳。 他躲得及時,才未刀傷入骨,只傷及皮rou,但那刀傷卻極長,橫貫在肩和胸口,若非及時處理,失血過多也會危及性命。 江辭!他聽到一身熟悉的呼喚,轉頭看去,公主騎馬返歸,下馬走到他身畔,看到他衣上全是血,失色道:你受傷了。 他搖搖頭,微笑道:不過是小傷,我現在就處理。他笑得勉強,嘴唇蒼白,卻還在盡力安慰她:殿下暫去一旁等候罷,屬下怕嚇到殿下。 她明白自己幫不上忙,于是退回他身后。江辭扯寬衣帶,將脊背胸膛全部露出。他的上身全是血,鮮紅的血緩緩流過他的身軀,勾勒出背上漂亮的肌rou線條,又流入戛然收緊的勁瘦窄腰之下。 她是第一次見到男人裸露的身體,血像火焰一樣焚燒著他那片寬闊的脊背,觸目,刺眼,又充斥著難以言說的誘惑力。 她匆忙將視線移開。 臉卻紅得幾乎要沁出血來。 半晌,他包扎好,穿上衣裳,她走過去扶起他:我方才在附近發現了一個山洞,這里離父皇在的棲霞宮太遠了,不妨等你恢復好再回去。 那山洞想必是之前獵戶暫時的住處,床、桌椅和灶臺一應俱全。公主將他扶到床邊,低眉道:你躺下歇息罷。江辭因失血過多,頭腦昏漲,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她坐在床邊,看見他即便睡了,也睡不太安穩,一對長眉緊蹙,薄唇輕抿。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忍受身上痛楚的,竟然一聲也不吭。 只一眼,她又生出好奇來。 悄然無聲,她的指尖輕輕撫過他的眉,跟著眼波的流轉,順著流暢的走勢,從眉到鼻。 往下看,視線凝注難移。 是唇。 還沒有碰到,她的手腕一下被他握住,整個人被拉到床上,她幾分心驚,以為他醒了,但只是他身上發冷,覺察到熱源,下意識抓住罷了。 想要掙脫開,但江辭側過身來,另一只手攬住了她的腰肢。他迷糊間感到云里霧里有個溫暖之物,柔軟,散發著熟悉的幽香,現在又掙扎著想要逃。 明明離他很近,卻好像在遙遠之地,恰如渺無覓處的朝云,又似飄忽不定的美夢。 惝恍迷離。 是什么呢? 青年將頭低垂,靠在她的頸項,他的呼吸輕輕淺淺,輕若鴻毛,紛紛落在她的皮膚之上,她忍不住低哼一聲,軟軟貼在他的懷里,再也沒有逃脫的氣力。 不知昏睡多久,江辭才緩緩醒來。 他好像抱著什么,垂頭一看,懷里的少女面若桃花,唇如櫻桃,呼吸平緩間,一陣清雅的香氣杳杳傳來,正是他恍惚時聞到的味道。他平日審慎克制,不近女色,但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此時被心儀之人柔若無骨的身子貼著,難免小腹發熱,心思浮躁。 心隨意動,他慢慢靠近她,在她眉心落下一個吻。 吻后,他立即反悔了,二人身份乃是天壤之別,他怎能任由自己欲望放縱,褻瀆他的主人? 她醒來時,看到江辭在山洞中搭了一個火堆,在火上炙烤她今日捕到的獵物。見她醒來,他抬頭看她,問道:殿下餓不餓? 她點點頭,又皺眉道:你為何不好好歇息? 他知道公主是在關心他,心中不禁寬慰,搖頭道:不礙事。 烤了許久,滿室皆是香濃的rou味,令人食指大動。他將rou用小刀切成精細的小塊,撒好調料放在碗里,遞給公主。她接過,撲面而來一股香氣;嘗了一口,原是野豬rou,外層被烤得微微酥脆,內里則是鮮嫩的rou質,咬開來香甜的rou汁四濺,滋味實在是妙不可言。 好吃么? 好吃。她連吃幾塊,看到江辭動也未動,遂道:你也試一試。 他是最謹守規矩的那一個,根本挑不出他的任何錯處,正因如此,她之前才心有疑慮,屢次試探他。 然隨時日推移,心中的疑慮轉而成另一種微妙的情緒。 江辭這才開始品嘗。 夜幕早至,天色轉冷,二人吃飽喝足,靠著火取暖。 公主道:你怎么會做這些活計? 他用樹枝拱了拱火,低聲道:屬下曾從父兄北征柔然,途中風餐露宿,于是??看颢C果腹。 十二三歲,他的父親說要帶他見世面,不顧母親的勸阻也要將他帶上,說是不必一同作戰,只要待在軍中,也能目睹尋常所不曾見之事。 忽地回想起,平興十年,柔然進犯。 戰前,日暮云沙,絕域蒼茫,一輪秋月高懸于荒漠之上,眾兵士齊唱戰歌。 他父親扎緊戰袍,提刀站起,臨別前囑咐他和兄長:如若我此去不回,來日征討柔然便靠你們了。 思及此,他有些悵惘地盯著面前躍動的火焰,枯枝落入火中,倏忽間俱化作灰塵。 公主見他神色慘淡,眼中隱約有悲痛,不禁心生憐意。當下默然無聲,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他的手背上。他毫無知覺,仍然沉湎于沉重的記憶里。 父親哪里知道,他并未死于戰場,而是被卷入到權力斗爭之中,死于皇帝向他揮來的屠刀之下。 他將自己從鮮血淋漓的過往中抽離,回過神,見一只素手放在他的手上,十指晶瑩如玉,依尋常男子見了,必想將之握住好好賞玩一番,他卻收回手,低眉道:多謝殿下。 她將手收回袖中,雖有幾分薄怒,卻未表現出來。又聽江辭道:殿下是不是早知道今日會有人刺殺? 她猶疑良久,才答:何出此言? 上一次殿下跳入水中生病,是為了造出毒發的征象,這一次未必不是有所圖謀。 她聽了,靜默半晌,回道:確實如此,那日送給太子的點心我先喂給書房養的魚吃了,之后將計就計,探出究竟是誰想謀害太子。 不是容妃? 是三皇兄,他不僅買通了春華,還買通了太子的婢女在容妃送來的點心上下了藥,最后嫁禍給容妃。她面露不屑:真是下作手段。 那殿下當時便可拆穿他,為何要忍到現在? 她唇角微彎,清透的眸中卻無一絲笑意,只有冰冷的殺意猝然而逝:自然是越多罪責越好,我不信這次他還能躲過去。 江辭一時無言,嘴唇微澀。 公主心狠起來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他無話可說,只是難免后怕,擔心今日沒能保護好她。 她說完這一遭,心中的仇恨又被哀傷掩過:幼時他對我極好,后來才知道他是為了害我的母妃才蓄意接近的......母妃從來不爭不搶,不曾謀害過他人。三皇兄只是懼怕她之后生下兒子,又來一個和他搶皇位的人罷了。談到此處,她的眼睛因為怒火而亮得驚人:他以為害死母妃便永無后患,但,女兒難道就不能搶走他想要的東西么? 她這番話說得驚世駭俗,足以讓每一個聽者震悚,江辭啞然,再度出聲時聲音已是凝澀:殿下...... 他不知如何去安慰她,看到她抱緊雙膝,雙肩顫抖,索性把心一橫,卸去人倫之防,上前去把她摟到懷里,輕輕撫摸她纖瘦的脊背。 她的眼眶紅了,但仍然在緊咬嘴唇,強忍淚意:江辭,你也會變么?你會背叛我么? 他抱緊她,語調堅定:不會。 我的名字是殿下取的,命也是殿下給的,只有殿下才能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