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冷的接待

    暴雨接連下了四天，林立在城市中的摩天大樓與低矮罐房擁擠在一起，變幻的霓虹燈牌照亮了地上水漬，夾雜著渾濁顆粒的臟水順著凹槽流入地下管道，無處不在的全息巨幅廣告屏閃爍著奪目的光線，將城市籠罩在絢爛的光輝中。

    雨越來越大，每個行人身上都有一層淺薄的白霧弱光，將雨水隔離在外。

    全球星聞聯播為您報道：

    此前研究出利用釩能量加速空間膨脹的實驗取得了巨大成功，經星邦聯合決議即日以蔚影系為中心擴大范圍，在BX.10545等防區進行使用。

    雨幕中人來人往的市中心十字路口，鋪天蓋地的播報并沒能止住行人的腳步，似乎廣告牌上的內容與他們毫不相干，只有一個穿著雨衣的年輕女生停駐在街頭，抬頭仰望高樓上的熒屏。

    穿著防雨系統服經過女生身邊的路人，都下意識看了一眼她身上幾乎已經被時代淘汰的雨衣。

    這是一個高等類蟲族少女，青眼紅角，紅綠藍黃四色膠線插管從腦后銀白馬尾中延展出，半透明的黃色雨衣歪在身上，身材高挑曲線驚人。

    密集的雨水帶著濕熱的溫度落到布夏臉上，并不是想象中的冰冷，頂著雨絲，眼睛也完全能睜開，視線毫不受阻。

    布夏望著頭頂的全息投影電子屏，關于最新實驗的報道已經被某家火熱的科技商品廣告替代。

    布夏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穿過喧鬧的街道，鉆入筒樓間狹窄黑暗的巷子里。

    光亮幾乎照不到這，潮濕陰暗的巷子堆積著倒下的垃圾箱，或許這里經歷過斗毆，連環衛機器人都不會到這來處理污濁。

    布夏停住腳步，青色的瞳孔縮了縮，巷子的全貌在她眼中纖毫畢現，不斷飄落的雨滴，流出腐爛污水的破損垃圾袋，一只攀附墻壁翅膀濕透的蟻蟲，墻根冒水的綠苔蘚

    類蟲族的視力不取決于光，更準確說，這個相對未來的世界，大部分宇宙智慧生物的視力，都不會因沒有光而變盲，在黑暗中視網膜也能通過接收黑暗中微弱的光粒以達到看清事物。

    輕松跳過眼前堆積成小山的垃圾箱，靈敏的嗅覺令布夏皺了皺眉。

    她走在直徑不到三米的巷子里，余光注意到幾具橫倒在墻壁邊不知死活的改造體，破碎的義肢零件散落在四周，一條銀白完整的小腿骨被壓在某具軀體的腦袋下，沾染著熒藍的干涸液體，伴隨雨水的沖刷越來越淡。

    撩開因打濕有些遮擋視線的劉海，布夏蹲下來，收集好散落的零件和那根小腿骨后，將這幾具身體殘破的改造體拖到有遮擋物的墻壁下，從背包里拿出半罐機液倒入他們的心臟口，直到看見藍光從自動合閉的胸口溢出，布夏才起身離去。

    過去布夏曾是一名華國偵察兵。

    在浮雨城醒來后的第四天，布夏接收完腦子里海量的信息。

    布夏所在的序夜星系群位于科技高速發展的宇宙前沿，如果把宇宙比喻成一個球體，序夜就在球體外圍，而她的故鄉地球，大概在宇宙逼近中心的位置

    過去科學家通過飛速遠離地球的星系判斷，宇宙在不斷膨脹。

    所有人都想知道宇宙之外是什么，在啟元星際最外圍的高等文明觸摸到宇宙邊緣的壁壘后，膨脹的速度就開始加快了。

    外圍的時間流速像一根瘋狂旋轉的時針，將啟元星際的科研技術推到了無所不能的高度。只要你的記憶數據有備份，就算身體毀壞，大腦死亡，仍然可以通過一具從頭到腳由機器制造的身體，繼續活下去。在科技和金錢的加持下，任何人都可以重生。

    剛才那幾具腦袋完整的改造體沒有死透，但也離死不遠了。

    施害者顯然是個變態殘忍的慣犯，被害者的身體支離破碎，卻唯獨保留了腦袋。

    倒進他們機器心臟的低級能量機液是布夏從地下倉庫翻到的存貨，足夠支撐他們醒過來，相對的，布夏拿走了他們的零件。

    布夏拿走這些零件并不是為了倒賣給黑商，原身是停留在浮雨城的一名獵人，隸屬的獵人機構名為HOLLOW。

    這個機構類似公安機構，被HOLLOW指定通緝的罪犯或多或少都造成了較嚴重的影響才被舉報，而浩瀚的宇宙給了罪犯分子太多藏身之地，盡管星網系統可以捕捉這些人的去向，但各個星城沒有那么多的人力橫跨星系去抓人，于是遍布星際角落的獵人成了拿著著賞金，協助HOLLOW抓捕通緝犯的警官，這樣抓捕罪犯的效率大大提高。

    同時，獵人的特殊性和自由性注定了這個職業的業務范圍會很廣，私人懸賞由此誕生。

    原身就是接受了一份奇怪的私人懸賞，發布懸賞的人說明要收集3000kg的可用義體零件。滿足要求的零件可以從改造研究所買到，但懸賞金額遠低于那樣的價值，就算從私人渠道購買，需要的金額也十分可觀。

    顯而易見，完成懸賞最便捷的方式就只有一個殺人。

    從改造人身上取走零件，就是最直接的方法。

    身為人類那部分的底線不允許布夏那樣做，即使她清楚很多改造人除了大腦，其它身體部位都是機器組成。

    可就是布夏不愿意去做的事情，這個城市每天都在發生

    社會結構的黑暗角，不同人種混雜居住，每天都有人在死亡，各種惡性暴力事件層出不窮。

    星際物種爆炸增長下，底層的生命變得無足輕重，死亡隨處可見，法則可以制裁罪犯，卻不制裁殺人。

    一個連記憶數據都可以復制的未來，走在街上你甚至不知道經過你身邊的是擁有自我意識的人，還是機器，還是其它物種。

    你會質疑，變成機器人的人還是原來那個人嗎？在啟元星際，給你的回答是，是的。

    擁有意識，又有變化復雜的情感，與常人一樣思想正常，甚至因為機械數據構成的大腦，比原來更理智準確，為什么不能是人？

    生物是多樣性的，智慧生物的定義為啥要卡那么死？

    布夏震驚于自己大腦里這樣的想法。

    這個世界毫無人類社會的倫理和道德，這一切帶來的沖擊對布夏來說太過冷漠，且難以接受。

    可布夏的大腦卻在告訴她，她所覺得的可怕和殘忍，也不過是她主觀的感受

    在啟元星際物種的思維里，一切以生存為優先法則，優勝劣汰。

    人覺得雄獅捕獵羚羊兇殘，可自然賜予它們強壯的軀干和鋒利的牙齒，那就是獅群的生存方式，如果不執行就等著滅絕吧。

    人養寵物逗耍，吃遍海陸空，研究各種烹飪方法，對動物來講，這是殘忍，可人毫無感覺。

    鳥的優勢在翅膀，貓的優勢在眼睛，人類的優勢就在智慧，所有動物被人類踩在食物鏈下，在啟元星際生物的概念里，這是優勝劣汰，這是弱rou強食。

    不同物種的基因天賦和生存方式，都不存在任何雙重標準，這就是宇宙生物生存法則。

    布夏覺得大腦在有意嘲諷她，用力踢了一腳電線桿，桿上的燈牌閃了閃，恢復明亮。

    這是她的大腦，無時無刻不在潛移默化改變著她的認知，讓她去接受這個世界。

    布夏感覺自己好像一個天生的盲人。

    在黑暗中想象世界的模樣和顏色，樹是什么形狀的？海是什么樣子的？氣味又是什么顏色的？

    你讓一個天生的盲人去想象這些，這不可能，她永遠不可能想明白。

    可現在，盲人突然能看清楚這個世界了，而且所有的信息和解釋都暴漲塞進了她的大腦里，告訴她，銀河系之外的宇宙，是這樣的

    布夏走到巷子出口，晃目的光亮從對面照來，腳下這塊貧民窟的鐵皮罐頭房在商業大廈之間夾縫生存，這里生活的大多是位于社會最底層最貧困的人。

    而這樣的人，在星際占大多數。

    踩在鞋底的積水像各種油污混合反射成詭異七彩，臟水渾濁，這種映射成霓虹般的色彩并不美麗，莫名讓人有些反胃。

    布夏好像從這灘水中看見這個世界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