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禍福
第十三章 禍福
被安府君這么一問,再加上被敕封千牛衛的事,阿容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天還沒亮就頂著濃重黑眼圈起床梳洗,換上男裝,騎馬沿著定鼎門大街往北,越過洛水,跨過天津橋,在端門外一個急拐彎,穿過皇城南側三門中偏西側的右掖門,匯入來皇城官署中守值的東都官吏車馬隊伍中。 進了右掖門便是皇城。沿著中軸線,左右密密排列著朝廷諸省、府、衛、臺、寺。她費力睜著惺忪的眼睛,辨認官署上所寫的名字,終于在被監門衛叉出去之前找到了右千牛衛所在的官廨。 左右千牛衛是拱衛京城的南北衙十六軍中唯一不遙領府兵的武職,只負責皇城與宮城守衛,即掌執御刀,宿衛侍從,近年因皇親貴胄多憑恩蔭或親族榮寵受封此職,人數冗余,故已逐年成了個有名無實的虛銜,除非是有要事隨皇帝出行,平日里連人影都見不到幾個。 她瞅瞅千牛衛衙署前門可羅雀的樣子,相當懷疑自己今天是白跑了一趟??伤膊桓胰e的地方亂問,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前敲了敲門。 沒人來應門。她又使勁敲了幾下,不料門吱呀一聲,露出一個縫。敢情這門就是開著的。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往里張望著。 里面庭院開闊,只擱著一張長幾,堆滿了書冊案卷,有一人坐在院中背對著她,埋頭在案卷中。陽光灑在他束起的白發和深緋袍服上,整個人都被鑲上了一道金邊。 阿容倒抽一口冷氣,無聲無息地合上門,就要拔腿開溜。不料她剛剛敲門太大力,院里的人早已察覺,此刻正從案卷中探出頭,屈尊來給她開門。 聽著腳步聲逐漸走近,她僵立在門前,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門開了。 他先抓著她袖子,一把將她拽進院里,在她身后合上了門。布衣無故在軍署前走動探看,你怕是還沒進皇城,就要先進大理寺。說完就放開她,轉身示意她進院。 她默不作聲地跟著走進院里,抬頭看著他的背影。他比五年前長高了不少,從前她踮起腳能碰到他額頭,現在怕是只能碰到肩膀。她搖搖頭,把亂七八糟的思緒晃掉,卻沒留神一頭撞上他后背,窘得她連退了好幾步。 李崔巍轉頭,俯下身直視她眼睛,語氣坦坦蕩蕩:莫慌,天香院那夜的事,唯有你知我知。 她臉上騰地燒起兩團火。明明什么也沒發生,被他一說,卻好像兩人之間真有過什么似的。 她偏過頭想裝沒聽見,他卻一副此事已經翻篇兒的樣子,又回到長幾跟前看案卷,頭也不抬地朝院子里間喊了一聲:都別看熱鬧了,出來罷。 里間門應聲開合,七八個人從里面變戲法似地魚貫而出,一窩蜂地跑進院里,聚在阿容周圍嘰嘰喳喳。他們大多和阿容年紀相仿,都穿著碧色圓領錦袍,腰佩千牛刀和銀魚符,瀟灑快意的少年模樣讓她暗暗有些羨慕。 他們把阿容圍得密不透風,都一臉八卦表情,稱贊她昨日舞劍舞得名動神都,問她師從哪位高人,還有個不怕死的搭著李崔巍的肩,問他天香院那夜是什么事。 李崔巍咳了一聲,院里立馬眾神歸位,規規矩矩站成一排聽令。她悄無聲息地往后挪了挪,卻聽李崔巍簡簡單單吩咐道:從今日起,李知容即與諸位是同袍,日后共患難,同進退。 阿容有點懵,不知道李崔巍怎么就變成了千牛府的長官,還貌似是她的直屬上司,她那日在天香院聽人叫他李太史,太史局不是在隔壁秘書省,難不成她走錯了門?可這群少年卻明明是千牛衛打扮,冒穿禁軍服制可是死罪。 她還沒緩過神兒來,前院便匆匆進來一個小黃門,宣了太后口諭,令鸞儀衛中郎將李崔巍與右千牛備身李知容即刻去上陽宮聽諭旨。 鸞儀衛?她從沒聽過南北衙十六軍中有這個軍銜。她看了看李崔巍,對方只是向小黃門行了禮,請他帶路。 從皇城西南側的麗景門出去,即是西宮,又稱上陽宮。高宗上元二年建成后,上陽宮便成了皇帝與武后日常行止之所。高宗薨逝后,武太后仍常常住在上陽宮。 她與李崔巍一起,跟著小黃門穿過一道又一道禁苑的宮門??匆妰仁痰囊路?,她便想起三年前的大禹廟和船上濃黑的夜,心中一陣反胃。此時身邊傳來一縷悠悠白檀香,她偏過頭去,見是李崔巍。她想起那夜在天香院里,睡夢迷糊間也曾聞到過這股香氣,讓人心安。 五年了,她早已不是當年的阿容,李崔巍怕也不再是當年的李崔巍。她不是沒有猜想過,那夜他為什么會恰巧幫她殺了信使,次日來查案的捕吏為何知道他的名字,且對他如此懼怕,而今日為何他又出現在此處。 她怕再多了解一點,再多走一步,那個舊日少年郎就會徹底消失,變成一個面目熟悉的陌生人,甚至是一個她避之不及的人,或是仇人。 她害怕,卻攔不住白檀香的氣息一陣陣地順著涼風送過來,讓她心猿意馬。 上陽宮在云端矗立,仿若天宮的飛虹跨橋將宮苑的各個殿宇相連起來。走過一段仿佛沒有盡頭的長廊,他們終于站在一個空曠大殿前,殿中燃著沉水香,暖氣氤氳。 小黃門行禮后退去,大門在身后訇然合攏,殿中僅剩阿容、李崔巍,和臥在龍榻上,罩在重重紗簾之后若隱若現的太后。自從進了殿,阿容就能感到,那雙眼睛時刻在注視著自己。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武太后。無論是江湖還是朝堂,從武后到天后再到太后,她永遠是大唐的話題中心。她曾親手廢掉了太子李賢,又于去年廢掉了中宗,另立李旦為帝?;实塾谒贿^是可以隨意擺布的棋子,阿容甚至覺得,只要她愿意,她隨時可以自己做皇帝。 她見識過豫王李旦有多殘忍,她也相信,如果能登上那至高位置,她的殘忍也絕不下于李旦。 龍榻上,太后終于開口:李氏知容,汝昨夜席上之劍法,朕頗眼熟。 她心中一震,抬頭看向太后。對方又不緊不慢道:右鷹揚衛大將軍王孝杰,擅以此劍法對陣吐蕃鐵騎。 長刀擅劈砍,為騎兵常用;劍擅戳刺,屬于步兵近戰武器。王將軍教她的劍法都是刀法所改,力道渾勁,連綿不絕,練習時,她用的一直是重劍,有時也會用刀。 太后又怎么會知道?她說此話的用意,是已經知道了她與王將軍有關系么?然而自從他去了吐蕃,五年間確是再無消息。 孤立無援的感覺再一次襲來,炭爐將大殿暖得仿佛陽春三月,她卻如墜冰窟。 阿容腦子里在飛速運轉,想著該如何解釋這破綻。武后是如何得知自己師承王將軍?知道了多少?可她寧死也不能連累王將軍,斷不能說實話。 她思忖了許久,張了張口,面前龍榻上的武太后卻開始哈哈大笑,笑得榻前燭影搖曳。她抬抬手,紗簾一層層次第被拉起,接著叫她抬起頭。 阿容抬頭,第一次看清了武太后。在這大唐帝國權力的頂峰,坐著一個女人。 關于她有種種荒誕不經的傳說,在那些云山霧罩的傳說里,她不僅容貌殊麗,善于欺君惑主,又有雷霆手段,親手廢掉了兩任皇帝,殺掉無數李唐宗親,遷都洛陽,立武氏七廟。她同男兒一般立下無數女人難以想象的功業,也欠下無數血債,可大唐的女子們,沒有人不暗自佩服她、講述她、想成為她。 此時武太后端坐在龍榻之上,一雙鳳目居高臨下望著他二人。 她長得并不像傳說里那般傾國傾城,只是輪廓俊麗,相貌英氣,尤其是一雙眼睛爍爍發光,令人難以直視。 她看著阿容,開口道:召上官昭儀。詔令一層一層通傳下去,在遙遠的宮廊中回響。不一會她聽見遠處衣料窸窣,一位穿著男裝文官衣袍的美人從后殿中走出,在榻前站定行禮。 武太后又叫阿容再走進些。她上前兩步,太后隨即令上官昭儀將鬢角的頭發撥開,她聞聲聽令,撥開額間碎發,露出鬢角鮮紅的黥刺。 那是戴罪的宮人進宮前被降為奴時留下的標志。 太后招招手,上官昭儀一言不發,行禮之后又退下。待到殿內只剩三人,太后才緩緩開口道: 王將軍是汝何人,朕今日不深究。只望汝日后既做了大唐的臣子,便是罪臣之后,如上官昭儀,朕也必不使明珠蒙塵。 她又看了看方才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李崔巍,語氣緩和了許多。繼續看向阿容: 李知容,朕今日召汝與李中郎同來議事,是要問汝,可愿做鸞儀衛。 這一刻她沒有察覺到,李崔巍面色不改,卻暗暗握緊了拳頭。 殿側立刻走上一個內侍,手捧金盤,盤中盛著魚符和袍帶,伸到李知容面前。 銀魚符上正面刻著正四品鸞儀衛,字下方陰刻著一個圓形徽記,像是鳳凰,又像是大鵬鳥。 龍榻上,太后看著她站在魚符面前一臉茫然,朗聲笑道:看來,無人與你講過鸞儀衛一事,也好。此衛乃朕于光宅初年所設,專為監察朝中三品以上諸卿,及宗室子弟。 聞言她心中一震,監察宗室子弟,就意味著可以觀察李唐宗室諸王的一舉一動,這可能是她找到李旦把柄的最好機會。 她盯著那枚閃著銀光的魚符,咬了咬牙,正要開口,旁邊的李崔巍卻搶先一步,上前行禮,眼睛看著太后:太后,臣請以鸞儀衛三內則,告與李千牛。 武太后眼睛一瞇,玩味地看著李崔巍,點頭表示默許。他便轉身朝著李知容,行了一禮,抬眼在殿中第一次直視她,一字一句道: 奏請李氏右千牛備身知容知悉。凡應詔為鸞儀衛者,須遵三內則:其一,諸事皆聽太后令,違者奪職論刑;其二,不得私交皇室宗親,違者奪職論刑;其三 他停下,深深看了一眼她,才繼續道: 其三,武太后殯天之時,凡任鸞儀衛者,皆賜陪葬乾陵。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耳朵里嗡嗡響。她記得剛剛的內侍稱他鸞儀衛中郎將,太后也稱他為李中郎。 若是太后明日突然暴斃,今天就是她見他的最后一天。 李知容信自己是狐貍,卻不信有長生。她傻傻看著李崔巍,看見他眼角隱約發紅,像只窮途末路的狼。 世人皆知李太史超逸出塵,多智近妖,卻不知他有時白衣伶仃,脆弱如葦草。 他甚至不愛自己,又如何去愛她。 她突然起了惡作劇的心思,想要看見他驚慌的表情,想要不遂他的愿。他句句都在勸她別跳火坑,安心做個混吃等死的千牛衛,她偏不。 她在抽筋斷骨的痛苦里茍活了五年,如今心腸硬了許多,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照著話本找如意郎君的小姑娘。 這場仗她必須要打,縱使從此都是孤身一人。 臣李氏知容,愿為鸞儀衛,誓死效忠太后。 她站在殿中央,聲音清越,響徹殿宇。太后點頭,拊掌稱贊。她攥緊拳頭,努力不去看身邊人的表情。 不多時后,太后留下李太史議事,李知容捧著御賜袍服與銀魚符,一步一步走出上陽宮。 此時殿中,太后長舒一口氣,又靠回榻上, 略帶責備地問殿下站著的年輕人: 李中郎今日怎的如此急躁,竟出言阻攔朕敕封李知容。 李崔巍行禮,嘴角含笑,又恢復了漫不經心的語氣:太后圣明。某今日唐突,只因憂心公主義女千金之姿,難與我等亡命之徒共事。不想李千牛確是忠心奉主,是某多言了。 太后嗤笑一聲,抬手之際紗簾又層層合上,只遙遙傳來慵懶一句:汝并非憂心她忠心不足以奉主,而是憂心她乃安定公主之義女,其心難測。 博山爐中又添上了新沉水香,太后令李崔巍退下,最后又添了一句:朕添李知容在汝身側,非是疑汝,而是疑那安定大長公主。 李崔巍行禮離開,殿外又下起細雪。他低頭匆匆穿過一重又一重樓閣,出了大明宮,穿過神都苑,終于在麗景門外停下,長舒一口氣,抬頭望了一眼天空,眼角微有笑意。 數月之前,他與她重逢,幾番試探之后,幾乎確定她就是阿容。當日天香院一面之后,他便派手下暗中跟著阿容去了白馬寺,卻在那里碰到了安定公主。 幾天后,他便將安定公主與薛寺主的謀劃告與武太后,議定先按兵不動,待收集到確鑿謀反證據之后,再一并處理。 不在他籌算之中的卻是,其一,武太后對薛寺主恩寵日隆,日后要除掉他,怕是有些棘手;其二,那陪在阿容身邊的男人,鸞儀衛府竟查不到他的任何名冊案卷。 其三,便是她今日加入了鸞儀衛。 他皺起眉,努力抑制心頭涌上的莫名喜悅。 再三確認后,他幾乎篤定,這個人就是他找了數年的阿容。 他想見她,想在死之前能與她互相溫暖逐漸變冷的身體,這自私的喜悅讓他害怕,也讓他重新感到心頭血液在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