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背影
還沒出二月間就得來了消息,鎮北侯衛熾忘恩負義,將那再無靠山的公主驅逐出西北,而楚王心善,迎公主回天啟,恢復其公主之尊。 這胡得勝對公主的執著源于曾在雍州城外逃難時的驚鴻一瞥。此后他便日思夜想念念不忘。順著一路進了天啟,成了修建離宮轉生臺的一名苦役,又遠遠望見人群中的景后,欲望熏心便不管不顧做了這人人得而誅之的反賊,而此時公主就在屬于他的王城里,是他的了。想到這,他忍不住匆匆往公主府里趕。 府里沒有一個人奴才,她見公主似乎才沐浴完,整個殿里散發著幽香,一個人坐在妝臺前,長發黑而茂密。 他信步走向她,公主,朕當日攻進天啟時,唯獨你這公主府沒破壞一點,知道公主要來,又添置了不少東西??纯纯蛇€滿意? 說完又靠近了些,站在她身后見她正顧影自憐,胡得勝在閃爍燭火下有些迷醉,一雙手搭在她肩上,見她慢慢起身聲音有些低沉,滿意? 她轉過身,胡得勝一驚,彈開半尺,你不是公主,你是何人? 夏蔓草把鏡子端向他,瞧瞧自己的模樣,以為穿上了龍袍就是能皇上?目不識丁的泥腿子,可知知沐猴而冠怎么寫?還敢妄想公主?你也配? 那胡得勝見自己被戲耍,一掌將她打翻在地上,兩腳狠揣她,公主呢?光華公主身在何處! 夏蔓草倒在地上,口內已有佝僂著身體說道,你若是敢殺我,就再也別想知道公主的下落。 胡得勝俯下身,兩手掐緊她的脖子,那你說公主在哪 說完胡得勝重重一放,夏蔓草又跌落在地,她大聲咳了兩聲,公主,公主,已回了南境,如果你現在去追,說不定還能追上 胡得勝臉上浮起怪異的笑,不可能,不可能,如果公主真回了南境,那衛熾怎么未往南走? 夏蔓草匍匐在地上微喘著,恥笑他道,你一個亂臣賊子,鎮北侯討伐你之后便可得天下,而一個公主又算什么? 胡得勝起身一臉陰鷙盯著地上的夏蔓草,眼神中有微微瘋狂之色,如今公主下落不明,朕說你是公主,你就是公主,以你為餌,你猜猜會有多少人上鉤? 這消息過了衛熾的耳時,他已動身向南。 探子來報,公主前往江北此間和謝匡奕僅一江之隔。他雖不相信華月昭會棄了自己投奔謝匡奕,但也未作停留,策馬便趕往江北。以防萬一,仍留下大部分隊伍仍東進天啟。 一路上通信兵時時都給他傳遞天啟城內的消息,胡得勝大肆屠殺天啟城內世家宗親,如今城里空空蕩蕩恍如一座鬼城,百姓大晚上的都不敢出門。聽說離宮附近一到夜里就有白衣鬼魂出沒,隱隱約約還有陣陣哭聲傳來。 什么? 衛熾幾日夜不休,臉色有些蒼白,聽完這段話手一施力將那茶碗捏碎,血滴灑落在破爛杯盞里迅速化開,他也顧不上,捏緊了拳頭。 衛熾心中已有分曉,這世間怎會有鬼,只是仍有不愿離開的傷心人罷了。無論一路多兇險,她還是去了天啟,孤身一人踏上了夜風咆哮的離宮,衛熾甚至都能想到,華月昭渾身縞素,撲在那一地狼藉中哭泣的模樣,該有多可憐。 他開口,去傳旨,叫徐長佑領一只精兵在西山關口等候。 而遠在離宮外的轉生臺處,華月昭確實沒有想到,不過三年的光景,昔日豪華盛大的離宮竟然凋敝成如此模樣,那轉生臺也如衛熾所說,一把火燒了個精光,漢白玉高臺上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樹,什么都沒有。 她一步步踏上黑色的臺階,聲音很小,父皇母后,女兒回來了。 臉上覺得涼涼,眼淚一流出就結成了冰,道破跟在她后面,看她模樣擔心地喊出聲,吾真。 華月昭沒有動,跪在地上用裙擺圈起一坯黃土,燒了也好,我母后那么漂亮,肯定不愿讓后人見她化為一堆白骨。 剛說完,她聽見漆黑宮殿內傳來一陣響動,鬼影一閃而過。還是道坡反應迅速,立刻將華月昭護在身后,對著黑暗中的人影說道,我可是道士,最不怕的就是鬼,還不趕快現身。 那鬼影又潛伏在暗處不動彈,一會又慢慢向前移動,陰陰月光下漸漸勾勒出一個女子身形,等那女子看清了來人時,驚呼道,公主,真的是你! 華月昭認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是曾經在公主府伺候的丫頭,你是小元? 小元立刻跪著跟公主磕頭,公主,奴婢知道您一定會回來的。 你怎么在這里?華月昭上前兩步,別哭,別哭,你告訴我當日到底發生了何事? 奴婢守在這里,只為等公主前來。小元邊抽泣邊哭,其實早在宮變的月余,離宮外就有流民已經隱隱在鬧事了,陛下還堅持留在離宮內,誰勸也不聽,后來皇后也前往陪伴。而誰都沒有想到,那群流民竟然膽大到放火燒宮。 然后呢? 小元抬起頭,其實那時火勢并不大,連奴婢們都順利逃出了,而殿內兩位主子將殿門緊鎖,等流民攻進城,火勢蔓延開來,再也沒有逃生的機會?;噬虾突屎缶瓦@樣燒死在了轉生臺。 華月昭難以置信,為何,為何如此? 她搖搖頭,自己成年回宮后,享公主之尊,抱著虛無的愛戀心事自苦,從來沒有過問父皇母后近年來如何,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皇修建一個萬人血汗獻祭的轉生臺,又是祈求一個怎樣的來生。 如今,一切都化作焦土,再沒有一點回音。 眼看夜色慢慢變得稀薄,道坡與華月昭下山,臨別前主仆二人告別,今生只怕再無緣相見了,你也不再是奴婢,去投奔自己的家人吧。 小元搖搖頭,奴婢再無家人,今生還能再見公主一面已經無憾。 說罷二人下山,還在山腳已經隱隱看見火光在山下官道上聚集,道坡當即撇下了馬車,二人往山林里躲。 原來早在他們二人剛剛上山就被守衛在這一帶的城中禁軍察覺,禁軍首領親自面圣回話,胡得勝再三確認后,親自帶兵前往離宮,碰巧她二人此刻將他們慢慢包圍,來個甕中捉鱉。 四周火光越來越旺盛,眼看著火光越來越近,他心中有些隱隱的興奮,錯不了了,那飛揚的裙角不是公主又是何人。 只是還沒等到他被即將勝利的喜悅沖破了頭,就聽前方士兵來報,啟稟圣上,前方發現定南王的隊伍。 胡得勝難以置信,多少人?大概三百人左右。 他冷哼一聲,三百人也敢進天啟,給朕追。將定南王一鍋端了的人,朕親封千戶侯。 這話還沒落下,身后又有人來報,報!鎮北侯,鎮北侯的人從西山而來已經包抄了天啟。 胡得勝一聽,嚇得從馬上跌落,來人!快,快護朕撤退! 而前方追的正酣,二人躲避在劍雨下,道坡見周圍人太多,再突圍不得,只能下馬一人擋在她身后讓她先走。 一瞬間還沒說完一字,一支利箭不知從何方射來,當即射穿了他的喉管,而就在這一瞬,華月昭聽見前方有人呼喊她的名字,她亦轉頭,發現迎面而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表哥謝匡奕。 光華,表哥來了。謝匡奕正欲接過華月昭,見她一臉驚異之色, 表哥,你怎在此? 現在沒時間解釋了,快跟我走。 華月昭手從半空中停留,有些猶豫,回頭去看道坡,卻發現他已倒在了血泊中。 師兄,她禁不住顫抖著喊出了聲,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她撲在他懷里,很快,她看見道坡的瞳孔正慢慢渙散,眼底泛青漸漸青黑,她眼淚滴在往外噴射的血液里,只是怎么沖都沖不淡。 快走。 這是道坡,他的師兄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 她當然要聽她師兄的話,起身后又不知走向何處。周圍飛濺的火光,四散的劍羽仿佛都圍繞著她,而她卻再沒了歸屬。 光華,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華月昭站在原地沒有動,順著她的眼神望去,見衛熾正從遠處坡下向著她趕來。 謝匡奕咬咬牙,說道,小四兒,青鷂在南境,我已經派人護送他回了南境。 說罷見華月昭回頭,搭上了謝匡奕朝她伸過來的手。 她的眼淚她的無措都落在了衛熾的眼中,而這一切都化作最后的一個背影,消失在了即將破曉的天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