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雨亭
78 雨亭
雷鳴壓在遠方,視線里,華埠給冰雨打得直不起身,面目模糊。 水瀑折射燈火,一場空洞的海市蜃樓,低壓渦旋搏著最后一口氣由墨西哥灣肆虐而上,反常的深秋大雨,照理說,縱然心有不甘,紐約的緯度始終如天塹無法橫越。 背過身后烘烘鬧嚷與彌漫貪婪,泰喬義只專注盯著雨幕。 鱒魚身亡,布朗克斯區陷入大亂,合義堂灼熱的溫度猛然冷卻,由多方視線中淡淡隱身,幾個老家伙掩不住喜意,第一批貨再度進帳近兩千萬,緊接著,今晚又有另一筆交易。 煙霧于指間裊裊攀升,融進窗外那座無人之城,俗麗糜爛的欲望橫流。 直到鈴聲穿透此起彼落,打斷關于下一次該與梭溫談價幾何的商議,一群人滿面紅亮,恍若半只腳邁進棺材前的回光返照。 他微微發怔,照理說,會打這支電話的人皆已坐在面前,拿起話筒的當下,心臟忽然縮緊,電光石火,是不可說的瘖啞預感。 水滴霹哩啪啦沖擊玻璃,一兩秒內,他不確定話筒之中是否真有不明顯的淺淺呼吸回應自己喉頭耿耿而出的一個字。 喂? 在神經無比聚會里,像一陣微風拂過焚熱孽土。 無聲無息,似永劫,他霎時了然。 輕吐在耳際,像她無數次俏皮的于晨曦中逗弄,手中火光燃盡最后一點星芒,燙灰落下,對方忽地深吸了一口氣似終于鼓起勇氣。 但他卻再無勇氣接收。 別再打來。 面對倏忽靜下的疑問目光,他斂下眼睫,一艘船的帆桅徹底沉入地平線,漸漸,漸漸,泯滅。 打錯。 泰生,,阿晉輕敲門沿,震醒依舊被大雨包圍的孤寂辦公室,示意時間,一群老而不休的貪狼早已心滿意足離去多時。 泰喬義抬起眼,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如自己這樣一個逐利之人,追逐幽昧而難以捉摸的欲望,筑起功利殿堂從未知返,竟忽然知覺了索然。 將手中一個夾著幾份曼谷醫院病歷的文件重新鎖回抽屜。 拿起鹿角架上的大衣,上面堆滿黃寒燈火,一晃,又留在了原地。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便站在瓢潑的水幕里,黑傘吃力地頂住風雨,一股一股,多像日出前瀑布下她怔怔目光。 估計是被中華總會館門口的人擋下,近期保安增強,名單以外的訪客不再能隨意進入。 泰! 那雙眼底為何仍是悲愴?她該擁有平靜的。 ......別再...... 泰!.......,熟悉的聲音淹沒在轟然水聲里。 他一瞬收回目光,不應再起波瀾,她被遠遠擋開,隔在這個危險世界之外才是她的幸福,大雨徹底模糊了那份斷續,阿晉拉開車門。 幾步距離,是兩人的永遠再見。 泰!我............ 他整個人仍是一頓,握在車門上的手不知不覺用勁,仿佛指骨都該斷裂,雨瀑天瀑地地下,掀翻她手中的傘,然而他始終不該回頭,無論如何,若是為她。 頭一次,他真正認清了自己的懦弱,平治木然滑進縱溢橫流的霓虹里,掠過那張追逐哭喊的臉。 雨刷奮力滑動,整座城市像是融化了,糊膩的高樓,鋼筋石泥正在傾頹。 泰生,太堵了,改走FDR皇后橋吧。 他不置可否,向來沉默的男人只得拿起車載電話通知另外兩輛車,今夜的交易在皇后區,烏克蘭人,時間仍充裕,但曼哈頓橋似乎有事故,一路回堵進運河大街,不如趁早繞開。 但那個身影再也揮之不去,卻直到此時才壓制不住如星火燒進心臟的熱痛。 電話給我。,搶過話筒,AT&T車載電話收訊極不穩定,天氣惡劣下可通訊距離更小,完全撥不出。 停車。 泰生?,阿晉愣了愣,這里還只是下東城狄蘭西街,根本還沒上FDR。 停車! 平治只得在風雨中靠岸,無數車頭燈將水滴灑落的軌跡照耀得無處可躲。 然而真正站進街角雜貨鋪的廊檐下,他卻沒有立即拿起小亭里的話筒,頭一次,像個進退失據的旅人,火光如飄搖的魄苗,試了好幾次才燃起。 深吸一口,終于緝住手中丁點星光,心緒在煙霧里起伏,終究不可能沒有波瀾。 Sir, 不知多久,暴雨里清亮稚音像纜索,重新靠近失去帆桅的鬼船,沒有絲毫畏懼。 你沒有硬幣嗎? 他不由順著牽引低下視線,她有一頭深色卷發,柔軟蓬松,又圓又大的雙眼像兩汪泉,倒影盛滿一個占住街角電話亭卻始終不撥號的男人。 大約是希臘裔,小孩五官精致而立體,你站了很久,爺爺說若是需要電話,可以到店里打。 纖細手臂指了指柜臺忙著結帳的老人,不收錢。 突如其來的酸脹幾乎令他一瞬無法言語,張了張口,忽然明白了早已曠廢的靈魂深處其實還有溫熱余光,竟還有真正想要的愿望。 我有硬幣,謝謝妳。,那想望是如此清晰且強烈,梗在喉頭,嗓音幾近暗啞。 女孩揮揮手漾起一個燦爛如滿月的笑容,重新消失在堆滿馬鈴薯的紙箱之后。 拿起話筒,他將身上所有二十五分銅板都投了進去,無人接聽,但很快轉進答錄留言。 由車窗望出去,男人的身影開始在電話亭里說著什么,幽弱的白色頂燈擋住玻璃外潑天潮水與天空之怒,像怒海中唯一孤島。 然而小亭中的男人扔了煙,臉上終于收起兩個月以來的寒冬。 坐上車,泰喬義輕輕拂去大衣表面的水滴,阿晉看了他一眼,默然拉起一點微笑,踩落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