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楊綏第一次見到絡繹,是在聽雨樓的宴會上。當時,他是跟著趙家老二去湊熱鬧的,對席下的暗潮洶涌自然是毫無防備,因此差點丟了小命,如今想來仍是后怕。趙二心思深沉,做事都有他自己的目的,楊綏沒有問過,他也從不同楊綏說,正因如此,趙慶宣才愿意事事都帶著他。否則,縱使楊趙兩家再如何交好,兩人有再深的兒時情誼,他在趙慶宣身邊都是跟不長的。 赴宴前,楊綏一般都會先找趙二喝上一盅開胃酒,那日也不例外。因而當他終于爬完聽雨樓一百零八階登云梯時,已是腳下懸浮飄飄欲仙???,哪個孫子居然把宴會開到頂層,累死他楊小爺了。正腹誹著,楊綏突然感到一股凌厲的殺意朝著他的命門襲來,瞬間激得他酒醒了一半,讓他瞇瞪著的眼睛很快看清了樓上的情形七八個兇神惡煞的江湖人士正三兩坐著磨刀霍霍,齊齊盯著剛上樓的二人。仔細一辨認,他們看的根本不是他楊綏,只怪自己離趙二太近,無辜被各路英雄的眼風煞到。楊綏邊感到晦氣地后退半步,邊朝那群人飛快地掃了一眼,就發現了縮在角落里的絡繹。她裹著一身白中泛黃的狐裘,只露著半張臉,懷里抱著劍,屈膝窩在椅子上,隱在狐毛里的一對招子如捕食的野獸般警惕地注視著他們。她身邊站著一個小男孩,看著不過四五歲的光景,穿著不太合身的衣服,低垂著眼目不斜視,安靜地像個人偶。 呸,帶孩子來這種地方,楊綏心里啐了一口,人渣。 內廳的雕花門里走出來一個富態的中年人,熱絡地同趙二打招呼,才算把這劍拔弩張的氣氛給破了。剛被嚇退的酒意重新開始上頭,楊綏被聞聲而出的兩名女嬌娥半攙半迎著送進了內廳。欠身進門前,楊綏頂著一雙醉眼又往那人的所在落了落視線,誰知人家正閉目養神沒再搭理這邊。他頓覺赸自討了個沒趣,便回頭悻悻然摟緊了身邊人的柳腰,湊到姑娘耳邊說了些葷話,再順利地惹得兩記粉拳,才算心里舒坦。 趙公子,今兒真是不趕巧,陸爺身子不爽利,來的是他老人家的義女絡三娘,就在外邊候著,您要是想見,我立馬把她叫來。剛才那個中年人兜著手賠著笑,就著嘴邊遞上來的酒杯老神在在地瞇了一小口,臉上并無半點歉意地看著趙慶宣說道。 趙二似是早有預料,邊拿帕子煞有介事地抹了抹額間的虛汗,邊推說不必了裴大人,便開始和中年人一來一去唱起了大戲。楊綏最不愛聽這些,索性執著美人的柔荑看起了手相,大言不慚地胡天侃地,逗得幾人小女兒態頻頻。酒過三巡,他早已與那兩朵嬌滴滴的解語花廝混在了一處,不知今夕何夕。 觥籌交錯間,那支箭直直射穿裴大人的天靈蓋,將他釘死在椅背上時,所有人均是一愣。趙慶宣很快反應過來,抄起一盞涼茶往楊綏頭上潑去,嘴里急急漏出一句快走,便轉身接住了沖進來的人迎面砍下的一記狠戾的刀風。原先陪侍在諸位大人左右的酒女們隨之眼神一變,各自從衣裙下撈出武器,護著趙二同外廳的幾人扭打起來。楊綏心驚膽戰地從一處矮窗爬到了樓外的棧道上,心里直罵娘。趙慶宣那老小子居然連聽雨樓都能插人進來,害得楊小爺差點就要和他手下那群羅剎女春宵一度,真是怎么想怎么起膩。楊綏知自己那點三腳貓的功夫,留下來只會拖累趙二,便毫無心理負擔地打算跑路。為了不引人耳目,楊綏只好繼續貓著腰趴在棧道上一點點向下挪動。聽雨樓的外棧道年久失修,并不是冬夜的什么好去處,楊小爺不僅被凍得鼻涕直流,還時常踩到搖搖欲墜的腐壞木板,這逃生的一路可謂過得很是艱苦卓絕。 樓內的打斗聲漸漸遠去,楊綏也終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還差幾層樓便是地面,他正琢磨著自己的輕功能否派上用場,幾丈遠處的墻壁突然被人從內打破,一個身影飛竄了出來,砸到了楊綏面前。借著樓內的燭火一看,這不是狐裘女身邊的小孩么?只見那男孩被摔暈了幾秒,很快便掙扎著想爬起來,不期然同楊綏四目相對,呼吸猛地一窒。楊綏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他現在姿勢尷尬,任誰也想不到這里居然還能趴著個活人,也難怪把人嚇著了。雖不知是敵是友,但他總不至于和個垂髫小兒計較,于是楊綏搶先一步按住了男孩伸到內襟作勢要拔刀的手,另一只手捂住了孩子的口鼻,把人壓到身下摟著,對著他怒睜的雙目使勁眨眼,試圖用眼神表達自己的善意。孩子掙扎得厲害,顯然并沒有接收到楊小爺的好意,張口就咬在了楊綏的掌心,疼得他一激靈。正想著怎么讓孩子吃點苦頭乖乖聽話,楊綏感到頸側一涼,耳后傳來一道沙啞的女聲。 放開他。 楊綏不是一個喜歡見義勇為的人,如今看著屋內這一大一小,他也著實為自己的高風亮節感到納悶。 半柱香前,楊綏脖子上那點嬌嫩的皮rou眼見著就要被豁出個大口子來,沒成想身上突然一沉,伴著一句悶哼,前腳還氣勢洶洶威脅人的女俠就這么暈死在了楊小爺背上。那柄擺在頸側的寶劍依然被虛握著,斜在他肩膀邊,血跡斑駁的刀刃上閃起的寒光看得楊綏心里直發毛。身下抱著頭隨時打算撲上來給他一下的狼崽子,身上壓著個尚有一息意識殘存只想殺他而后快的女惡叉,手無縛雞之力的楊四郎心里叫苦不迭。 不知是否是這女俠先前將這層的人都清理干凈了,此處如此大的動靜竟一時無人理會。楊綏環顧四周,試圖掀開身上的重量爬起來,剛動到一半,那把劍居然又向著他的脖子挨近了幾寸。低頭一看,原是那賊孩子拿布裹了手,反抓著刀尖就要往他身上招呼。楊綏情急之下朝另一側翻過身,借力將小孩往外一拋,順腳蹬走了那叫人糟心的寶劍,背部徑直撞上棧道的欄桿,疼得他一陣齜牙咧嘴。小孩應該也被磕得不輕,但看著仍是一幅打算不要命地沖上來和他同歸于盡的樣子。楊綏立馬摟過被他帶到一邊昏迷著的狐裘女擋在面前,縮著脖子小聲疾呼:祖宗!你看看,逃命要緊啊。 四周安靜下來,楊綏探出個腦袋,只見小孩捂著肚子靠墻坐著,好像暫時接受了楊綏的提議,只死命盯著楊綏不再動作。楊綏摸了摸鼻子,不是他想欺負孩子,但若是動靜一大將別些個人招來,就實在得不償失了。他抓緊時間順了順氣,打算趁小孩正撅著屁股在幾步開外找那柄被他踢飛了的劍的功夫,走為上策。誰知說好了暈死過去的人復又醒轉,原本軟綿無力的手鐵爪一般鉗住了楊綏的喉嚨,趁他大張著嘴費勁呼吸之際,飛快地往他口里塞了一顆不知哪來的紅丸,又嘴對嘴逼著楊綏囫圇咽了下去。又驚又懼的楊綏一時間被親得大腦一片空白,差點忘了反抗,好險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憋得是面紅耳赤、干嘔不已。 是斷腸散。帶我們走,事后定將解藥奉上。 禁錮著的手勁剛一松開,楊綏就抱著自己多災多難的脖子咳了個天昏地暗,幾次想把藥丸摳出來而未果。他看了看尚在尋劍的男孩,又觀察了一下渾身是血的女人,還想再負隅頑抗一番:你說是斷腸散就是斷腸散?訛老子,誰知道你給我吃的是什么。把解藥給我看看。 解藥不在我身上。你可以不信,無非就是一起等死。女人強撐的意志逐漸開始渙散,將暈不暈地歪在楊綏懷里,但她扣著楊綏手腕內側死xue的力道卻分毫未減。 楊綏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死。也不知趙二那邊搞定沒有,他心中權衡一二,默默嘆了口氣,起身將女人甩到背上,上前幾步大手一撈將小孩夾到腋下,飛出棧道朝著黑暗隱去。小孩剛開始還不老實,直到那人叫了一聲章兒才消停下來。 楊綏的輕功實在讓人難以恭維,平日里掏鳥捉魚倒還夠用,現在要他一拖二地十里夜奔,真是要了他的老命。好不容易溜進楊府,他已是氣喘如牛,兩眼發黑。 罪魁禍首正安安穩穩地霸了他的香床,兀自昏迷不醒。臭屁孩子抱著劍,黑著臉如尊門神似的守在床邊,楊綏是一步也近不得身,只好將屋里常備的一些跌打傷藥和止血帶遞給小孩,讓他自己搗鼓去。 半道上女人就已經徹底不省人事了,他本可以將人扔了自己回來,畢竟就算真是斷腸散,趙慶宣也未必沒有法子幫他解??墒?,身后人的狐裘軟軟地扎在楊綏的臉上,聞著其中傳來的淡淡的血腥味,他就這么一路鬼使神差地把人撿了回來。 端詳著床上那人安靜的臉龐,楊綏沉吟著。 果然是色令智昏,色令智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