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姐弟
第八十九回 姐弟
自長公主輔政以來,長安東西兩市閉門的時辰便往后推到日入三刻。 斜陽欲落,城門遙遙傳來擊鉦三百下,兩市坊門緩緩欲關。 駝馬商賈,布衣百姓,如潮水般四散開去,涌進長安各坊間的巷道,匆匆忙忙往家里。 一名頭幞巾的小廝,灰塵撲撲,從人群里擠出來,低著頭往前頭的巷道里鉆。 東市距離平康坊不遠,沿此上去幾個轉折,便可左拐去往居皇城右側的長樂坊。 那時廬陵王李顯居處。 長安夜里是要宵禁的,此番正是行人歸家,但小廝只是悶頭趕路,甚至不在意撞倒了一個推車的老丈。 老丈罵罵咧咧,小廝置若罔聞地往前趕路,只是右手始終護著胸口。 那里貼身藏著一封書信,乃是他的主人委托他秘密送去長樂坊的。 這時候最是人多眼雜,容易避開別人,小廝于是才會急著往皇城趕。 前面便要到平康坊了,馬上快到長樂坊,小廝加快腳步的同時,心情更急迫。 迎面一個戴斗笠的男子走來,打扮平平無奇,小廝不曾主意,只一側身,讓過此人。 擦身而過,小廝懸著的心落下,他快走幾步,可是腹部突然覺得一疼。 呃 似是什么東西咬住了自己,竟然馬上腿麻了,小廝心頭一驚,卻已為時已晚。 他倒了下去,整張臉漆黑如碳。 而他的身上,突然一拱,鉆出一條通體翠綠的毒蛇,嘶嘶吐著猩紅的蛇信。 巷道無人,小廝眥目欲裂,死死地瞪著已逐漸籠罩夜幕的天空。 戴斗笠的男子悄無聲息地折返回來,站在死去的小廝身邊。 他蹲下身,伸出手,吹了一聲低沉的口哨,讓那條昂首吐信的竹葉青游上自己的手臂。 小蛇沿著粗麻衣服游到他的腰間,鉆進懸掛著的小竹簍里。 男子將它蓋好,然后開始在小廝身上摸索。 他找到了那封信。 長安地勢,東高西低,而居處易高,故而有頭臉的官員多在東面,號稱東貴西富。 專供宗室親族居住的十王府更在皇城以東的幾個大坊里,不過也有例外的,譬如豫王李旦,便不在十王府。 作為高宗與武皇后的幼子,也是當今長公主的親弟,自然受到更多優待。 一年前,豫王李旦以身體欠佳為由,上書請求搬往長安東南的青龍坊,以便時常前往曲江池走動,觀荷養性。 李衿知自己這個弟弟身體確實不好,心性又文,便批閱同意,將青龍坊空著的一處宅院劃給李旦,租賃所需銀錢,由朝廷負擔。 是以豫王在去年初夏便搬遷入內。 青龍坊內有曲江水流入,可謂涼爽去燥,不過此刻,豫王并不能靜下心來。 書房內,燭火通明。 李旦滿面愁緒,眉頭緊擰成川字,負手身后,不安地踱來踱去。 近日幾多大事,除去叛亂的李桐,通敵的李典不提,與他關系最切的,便是刺殺一事。 李旦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貼身侍衛竟然會去行刺,更想不到刺殺對象是他的親meimei和親侄兒! 深深地嘆了口氣,李旦頹然坐在胡床上,右手握拳在小案上捶了一下。 千算萬算,算不到最親近的侍衛竟敢如此膽大包天!當初便不該可憐收容他入府! 然而為時晚矣,李旦只希望自己秘密派去給廬陵王送信的信使,能不辱使命。 現在他已因牽扯刺殺而被暫且禁足,長姐李衿在洛陽逗留久久不回,李旦前日偷偷派人送去宮城給太平公主的信又如泥牛入海。 這個節骨眼上,他也只有向三哥,還活著的廬陵王李顯求救了,望他去尋一尋太平或者去趟洛陽,怎么也求求長姐救他! 從高宗到中宗,睿宗,最后武皇終于悍然稱帝,李唐王座幾經更迭,李旦萬萬不想再與這深不見底的漩渦有什么瓜葛。 自己為求活命一度改叫武旦,如今好不容易有點安穩的日子,他怎敢有忤逆之意? 誰知這無妄之災,直接扣在自己腦門上! 憂心忡忡地盯著小案上擺放的玉貔貅發愣,李旦深感疲憊。 這是一尊通體透綠,精雕細琢,雙目點綴以紅瑪瑙的玉貔貅,是李衿送與他的。 曾經,天家也有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倫理之樂,彼時李旦還小,大哥李弘,二哥李顯和四哥李樘都還健在。 天之驕子,意氣風發,李旦稍大時,常隨幾個哥哥一道去打馬球,或者帶著meimei太平,跟隨高宗和武后游幸洛陽。 那時李衿還是會時常出宮跟著玄機娘子凌慕華修心養性,有一次便從外頭搜羅了這只玉貔貅回來,做禮物送給了李旦。 悵惘無限,只嘆往昔不可追,思及今日,心頭又重新籠罩上一層陰影。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一切都變了。 手指摳住小案角,李旦想起那年的慘禍。 長壽二年,進宮問安的皇嗣妃劉氏,竇氏突然失蹤,及至城門關閉也未曾回到家中。 李旦心知不好,可左右有夫妻情分在,不得已喬裝打扮,是夜令人引開耳目,急奔長公主李衿的公主府。 當時李衿方從宮內回府,聽說李旦來了,便讓人把他領去書房。 才將振翅金蟬放好,以防隔墻有耳,李旦就奔進來撲在地上,哭道:長姐救我。 蟬翅震動的嗡嗡聲里,夾雜進男子低沉的哭聲,李衿回身把李旦攙了起來,讓他坐到胡床上,慢慢地說。 堂堂男兒涕泗橫流,一面抹淚一面跟她說起劉竇二妃進宮之后再未歸來的事情。 李衿靜靜聽著,末了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面上卻依然淡淡的,等李旦哭訴完了,才將一方蠶絲手帕遞給他。 五弟,她抿了抿唇,語氣涼薄,你當知道,兇多吉少。 李旦一愣,雖然心中早已有了猜測,但是乍聽真的確鑿無疑,不禁失聲大哭起來。 長姐,當真毫無,毫無辦法? 他如此傷心欲絕,李衿有些于心不忍,可以只能回答:沒有。 李旦不再說話了,低頭咬住衣袖嗚咽,脆弱又無助。 李衿沉默地任由他發泄。 她很清楚,頭銜貌似尊崇的皇嗣,實際無比艱難,日日如履薄冰,事事小心畏懼。 母親現在重用武氏二侄,對僅活著的兩個兒子多有打壓和震懾。 劉竇二妃早已經死了,李衿既領內衛府閣領之職,當然對此再清楚不過。 五弟,看李旦緩了些下來,李衿才說:你可是與那韋團兒有何過節? 韋,韋團兒? 李旦逐漸止了哭聲,想了半刻,不禁悲憤交加,長姐,是她! 幾日前我進宮問母親安好,在內殿稍作歇息,她前來奉茶,竟意圖,意圖 嘴唇氣得顫抖,李衿且朝他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原來是這韋團兒從中作祟,李衿心中哂笑,應該是勾引皇嗣不成,便占著是御前戶婢的便捷,對母親信口開河。 劉竇二妃應該是被她誣蔑牽連。 可一個賤婢之言竟也可以令二妃身死,李衿知道不是她母親糊涂,而是她本就有意打壓自己的兩個兒子。 即便是自己的兒媳,可她先是君,才是母親,這是她與支持皇嗣的朝臣們的對抗。 李衿心知,此事絕無轉圜的余地。 五弟,你回去吧,二妃之事,莫要再問。 此事不了了之,數日后,韋團兒再想要加害李旦,卻反遭告發,杖斃于掖庭。 如今已過了幾年了,李旦想起此事,依然心有戚戚。 但他也很清楚,那時候,是長姐替他報了仇。 后來他被母親剝奪接見公卿百官的權力,險些被來俊臣以謀逆罪名審死。 也是李衿,暗中將他宮內的樂工安金藏推出來,此人當眾剖腹,以證皇嗣不反,武皇深受感動,才放過了李旦。 比起母親,她的長姐會讓他活命,何況他也不愿坐那寶座,所以后來的神龍政變,李旦非常堅定的站在李衿這邊。 李旦深知自己該有的分寸,故而更遠離朝政,做個聽話的好弟弟。 可偏偏出了這事。 心中一團亂麻,突然聽見有人推門進來。 抬頭一看,年輕的男子青袍長身,戴著青銅面具,遮住了左半邊臉頰。 這是他府中的一名門客,田復生,因擅長弄琴而深得李旦賞識,頗得他信任。 復生,李旦見他來了,急忙站起來,可是宮內有回信了? 田復生搖搖頭,啟稟殿下,未曾。 李旦方燃起的希望又滅了下去,他沮喪地坐回胡床上,愁容滿面。 長姐,你究竟何時才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