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心淚壹
煎心淚·壹
天上烏云翻卷,寒風挾著萬縷銀絲,淅淅瀝瀝往下飄。 林瑾呵著手,抓緊往家走去。遠遠地,瞧見一個戴鴿灰線帽的男童,舉著兩張票子,正在買老虎腳爪。 她小跑幾步,上前拽了下男童帽子,現在買點心吃,待會夜飯不吃了? 林瑜手里握著剛出鍋,焦黃香脆的老虎腳爪。他趁熱咬了一大口,今朝姆媽勿燒夜飯,才把吾銅鈿讓吾出來買點心。 林瑾心跳了一下,抬手捋了捋額前的劉海兒,半濕的衣裳裹得她打了個輕嚏。 阿姐林瑜喊了她一聲,然后主動握住她冰涼的手。 儂今朝勿要惹姆媽,伊心情勿大好。林瑜看向林瑾,煞有其事道。 回到屋里,林瑾叫了聲姆媽,然而那句她熟悉的阿囡回來了卻遲遲沒有響起。 她兀自上了樓,推開木門,見姆媽正坐在陰冷的玻璃窗旁織毛線。 淚水打濕了她的淺碎花旗袍,花瓣顏色淡淡nongnong,瞧不太真切。晶瑩剔透的淚水還不斷從她刻著紋路的眼尾滑落。 林瑾只覺這比屋外濕寒的雨珠子打在身上還疼。 姆媽,儂怎么了?林瑾走過去,蹲下身子,拿出繡帕給她輕輕拭著淚。 林母慌抓住她手,紅著眼眶問,阿囡,儂是不是軋男朋友了?而且那男的還是個小流氓? 他不是林瑾急著解釋,卻被林母冷冷打斷。 阿囡,吾辛辛苦苦養大儂。姆媽沒有別的心愿,就是希望儂平平安安。雖然儂爸爸走后,阿拉家里比不上過去,但總沒有虧待儂。儂要出去工作,姆媽也不阻攔。但是儂現在,居然找小流氓當男朋友 林母說到這里,肩膀輕顫,泣得愈發用力,上海灘規規矩矩額人家,誰會把女兒嫁給流氓,姆媽勿想看到儂,跟著伊吃苦。以后不是做了野雞,就是被人拋尸在蘇州河浜 林瑾垂眸,看著攥得發白的雙手,低低道,他不會。 上海的冬日,陰冷難耐,攜著濕意的疾風拼命往人骨頭里鉆,硬生生地要貫破個洞出來。 自那晚起,林母日日接林瑾下班,有時先接了林瑜下學堂,母子倆便會候在四馬路的茶館里等她。 林瑾嘴里似含了苦橄欖,她不知能和姆媽說些什么。因為至少姆媽沒有將她關在家里,還允許她出來做事。 剛過飯點,飲食店鋪三三兩兩的食客。小芳眼瞧林瑾近日悶悶不樂,便強硬拉她來吃午飯。 一進門,跑堂就湊上來笑,兩位大小姐,要吃點甚么? 兩人各點了一碗單檔湯,并著二兩鍋貼。等候途中,小芳從上衣口袋摸出兩粒水果糖,遞了一粒給林瑾。 林瑾撥開紙頭,將糖果送進嘴里含著,居然是極酸的檸果味。所幸糖果紙很漂亮,像是玻璃花窗的顏色,她拿在手里有一搭沒一搭地玩弄。 伯母的意思,我也曉得。小芳看向林瑾,勉勉笑道,木木,你也是太耍性子。簡溪不好嗎?最近申報整版整版登他競選上海商會會長的消息。比起那些在跑馬廳、歌舞廳吃喝玩樂的太子爺、小開,不曉得要強上多少倍?而且最最關鍵是他真心歡喜你。 林瑾沒有回答,只是垂睫,將糖果紙捏來捏去,一會捏成個圓,一會舒展開。 小芳見狀,也不好意思再勸,只得嘆口氣,默默低頭喝湯。 午后的陽光軟綿綿地好,幾個深目高鼻的外國男人聚在馬路旁拉手風琴,歡快的曲調吸引了不少行人駐足圍觀。 小芳見人群蜂聚,唯恐耽誤回店時間,便提議從另一條小路抄過。如擱往常,她們決計不會走那條路。 上海灘的妓女分三六九等,最高級的是獨門獨院的書寓,次之是較有姿容的長三,幺二,而最底層的便是釘棚里的野妓。 她們通常在傍晚就會被老鴇推出來,站在馬路正當中拉客,幾毛錢便可狂干狠cao,臟得連看醫生的資格都沒有。 這條小路雖不長,然沿途布滿大小釘棚。小芳用花手絹掩住口鼻,另一只手拉著失魂落魄的林瑾,快速走著。 新來的雛雞不錯,胸脯快趕上外國妞了。幾個小流氓從她們身邊經過,嘻嘻哈哈亂嚷。 晚上來給她開苞。最左邊的小流氓側過臉,語氣不羈得近乎殘忍。 光線落在他的俊龐,只見鼻梁挺括,輪廓深邃,是她快半月未見的陸嶼。 林瑾滯在那里,凝著他逐漸遠去,消瘦挺拔的身影,咸咸糯糯地喊,陸嶼。 陸嶼背影僵住,身旁的流氓口哨吹得飛起,幸災樂禍地擠眉弄眼。 他插在西褲口袋的左手,默默褪下戴于無名指的銀戒,而后回眸打量著林瑾。唇角勾起一抹輕笑,然左手卻在褲袋輕按,確認著戒指是否還穩穩呆在袋中。 陸嶼用打火機燃起一根煙,緩緩吐出圈圈白霧,張狂的黑眸睨著林瑾,怎么?林大小姐也想開苞?不過你太胖了,我沒興致。你身旁的那個倒還不錯。 他的話將小芳頓時嚇得花容失色,掩在口鼻的手絹子都落在地上。 林瑾走到他面前,伸手從他左邊西褲口袋摸出枚銀戒。戒指在陽光照耀下,發出熠熠的光輝。 陸嶼,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她舉著那枚戒指,一字一句問。 厭了。陸嶼抽了口煙,低眸,嗓子很啞。 林瑾哦了一聲,待陸嶼再抬頭時,只見天空揚起一抹亮閃閃的弧線,那枚戒指已被林瑾丟到附近的爛草叢。 日落云散,凌冽的寒風刀子般地刮過,冷得人兩腿直打哆嗦。 釘棚的妓女紛紛出來招攬生意,她們打趣地看一個大男人半彎著腰在爛草叢里尋東西,心里暗想這男人定是瘋了,冰天雪地,在這里受此等勞什子苦。 陸嶼翻來覆去都尋不到,草叢里只有瓜子殼、香煙頭、玻璃紙,哪有他的銀戒指。 他早知就不來這里收保護費了,這樣就不會碰到林瑾,不會被她丟掉戒指?,F在可好,連唯一的念想都沒了。 最后縷斑斕霞光即將消弭在天際,陸嶼頹廢地立起身子,卻猛然看到林瑾站在那。 她手心托著那枚銀戒,賭氣地說,我丟的是糖果紙頭。 她不由分說,便將戒指重新套在陸嶼左手的無名指,兩只柔夷握住他冰冷,沾滿泥土的手掌,呵氣搓揉。 陸嶼,你混蛋,你都不來找我。她眼眸含著淚,委委屈屈地念叨。 陸嶼默然,他想抱她,親她。 可是他不能。 那幾日,他去藥房找她,每次都能看到她的姆媽在等她下班。他不想讓她為難,除了走開,還可以怎樣? 沒有她的這段時間,他過得日日都如烈獄,打架的時候,恨不得被人一拳揍死。 淡淡銀月,懸于黑幕,夜風將兩人衣衫吹得簇簇作響。 林瑾低頭,她從小所受的教育告誡她,不準干涉別人的意志與自由。所以她不在乎陸嶼是小流氓,可是現在她在乎。 她深吸一口氣,抬眸,很認真地對他說,陸嶼,我們不做流氓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