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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紅妝在線閱讀 - 【番外】夢里(一)

【番外】夢里(一)

    

【番外】夢里(一)



    我叫孟里。

    夢里春歸去,榴花晚欲然的夢里。

    *

    二公子的院里,種著大片火紅的石榴花,春來春去,開得很是好看。

    有時干活累了,我會偷偷折上一枝別在發間,再跑到水塘邊喜滋滋地照上一會兒,當然不是為了感慨美貌,我不漂亮,這么做純粹出于姑娘愛美的天性。

    臨水照花,誰說只有美人才能愛漂亮的。

    可惜水塘實在太淺了些,除了照出我并不好看的臉蛋,順帶還讓我一睹塘底奇形怪狀的各種卵石。

    水塘哪有這么淺的,叫水池都不為過。誰家的水塘,水深只能沒過腳踝?

    不過這也沒辦法,誰讓我伺候的是二公子呢。

    二公子要是掉進水塘里,那可真不得了了,淹當然是淹不死的,可等撈上來,二公子一定會把推他下去的人給砍了。

    甭管那人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反正他推了,在二公子眼里,他已經是一具尸體。

    和我一起伺候的阿昌告訴我,二公子是小變態,千萬得小心。

    為什么這么說呀?我納悶,二公子從來不打人。

    阿昌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個天字第一號的白癡。

    他是從不打人。他冷冷一笑,小變態生氣起來,都是直接殺人的。

    他自小和我一起長大,一起被分配到第四門來,我是小丫鬟,他是小奴仆,阿昌每天求神拜佛,最大的心愿就是被調去伺候夫人。

    季家有三位爺,但夫人只有一個,正是二公子的娘親。

    夫人很和善,待人溫和,出手大方,所有丫鬟奴婢都想調去伺候她。

    阿昌問我:你不怕嗎?

    我搖搖頭。

    我就是挺好奇,怎么那么溫柔的夫人生出來的兒子是個變態呢?

    奇奇怪怪的。

    雖然在我眼里,二公子好像也沒有多變態就是了。

    但脾氣確實不太好。

    嗯不對,我重新說。

    應該是太不好。

    *

    我是姑蘇季氏的丫鬟,簽了死契那種,生是季家的人,死是季家的死人,死后也要扔到季家承包的亂葬崗里的那種。

    我原本是伺候大爺的,大爺雖然叫大爺,但人一點也不大爺,他是姑蘇季氏的長子,為人極為溫和儒雅,是少有的純善之人。

    那時候日子過得可愜意了,大爺人好,大爺的兒子三公子人也好,我每天就端端茶倒倒水,生活簡直美滋滋。

    謝小公子過來和三公子講八卦的時候,我還能趁機聽上一耳朵,滿足我日漸旺盛的好奇心。

    謝小公子是大爺收養的養子,為人處世不很正經,尤其熱愛各種江湖秘辛與奇門傳聞。

    你說他聽就聽了吧,他還非要四處傳播,傳來傳去,把人正主招上門揍了他一頓,才給他揍老實了。

    他不敢和義父說,拉著三公子給他治傷,三公子那會兒才剛開始學習醫術,手藝實在算不得精湛,一針下去,差點把謝公子送上西天。

    得虧大爺救得及時,不然從此我姑蘇季氏第二門門主就換位了。

    我私以為,謝公子能當情報門的門主,和他這種為了八卦連命都不要的行為脫不了干系。

    不過這是后話了。

    現在話說回來,謝公子為了八卦,被人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

    揍他的這人就是二公子。

    我是不記得他到底講了二公子點什么了,反正二公子挺生氣的,直接帶人上門,二話不說就開打。

    我很欣賞他這種能動手就不瞎比比的品格,古往今來,多少遺憾的故事皆因為臨死前話太多。你看,要是二公子來演,這就很好嘛,手起刀落,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是個狠角。

    但再說回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二公子。

    說句實在話,驚為天人不為過。

    你先別懷疑,聽我解釋一會兒。

    三公子長得像父親,端得是溫潤如玉,氣質這塊是拿捏得死死的。

    可二公子長得就像母親,當然他倆不是一個母親,我的意思是說,二公子長得不比三公子差多少,甚至在我眼里,他還稍勝一籌。

    三公子好看,可三公子可愛呀,一張圓臉粉雕玉琢的,眼睛也圓圓的,像個瓷娃娃。

    他坐在輪椅上,沒什么表情地看著謝小公子被揍,等揍爽了,才分了點眼神給我。

    那一雙圓不溜秋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按我這么長久伺候的經驗來看,打完了主子估計就得開始打下人了。

    但二公子沒有,他只是皺著眉,用一種很的眼神看著我。

    我沒讀過書,形容不來,總之看我不太順眼就是了。他看大爺院子里的人都沒一個順眼的。

    二公子把我招到跟前,問我:你是這兒的丫鬟?

    他在大爺這里打的人,遵循著屬地原則,這兒應該就是指大爺的院里頭。

    我點點頭,表示是的。

    他又問我:你干嘛不幫他?

    在場的除了他坐著,其他人包括我都站著,所以這個他應該指的是趴地上的謝小公子。

    我老實回答:怕你也打我。

    他樂了:你就這么當丫鬟的?

    我搖搖頭,底氣十足:我是大爺的丫鬟,不是謝小公子的丫鬟,你打他不關我事。

    他挑挑眉,問:那要是我打的是大伯呢?

    我心想,你這問的什么問題,給你一百個膽子你敢打嗎?

    但想歸想,面上我還得作出一副恭謹模樣,小聲說:那自然得幫著了。

    幫他打我?

    我小聲說:幫他挨打。

    不是我不忠誠,主要這動起手來,我也攔不住呀。

    而且大爺是個敞亮人,才不會背地里陰別人,我估計也沒有什么用武之地,最多當個可憐的沙包。

    你別說,當沙包這事兒我覺得我可能有點天賦。

    不然為什么大爺死后,我會被分配到第四門去專職給二公子做沙包呢。

    當然,彼時我尚且不知日后事,我只是呆呆看著二公子,看得他一雙眼跟小獸一樣盯著我,然后突然嗤笑一聲。

    他淡淡地評價:還算條忠狗。

    他回頭,吩咐身后的奴仆推著輪椅,慢慢往外頭行去。

    快到門口時,又停了下來,二公子微微側著頭,輕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孟里。

    他于是又皺起眉頭,我斗膽迎了上去,沖他露出一個傻笑,他眉頭皺得更深,嫌棄地上下打量我一眼。

    夢里?他咀嚼了會兒,評價道:什么怪名字。

    *

    我再見到二公子,已是好些年后了。

    二公子看我們別院的人不順眼,平時除了打人基本不過來,而自從謝小公子安分守己之后,他打人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

    作為一個丫鬟,我也不可能時常跑到主子面前去晃悠,于是等再次見到他,還是在大爺的喪禮上。

    大爺死了。

    死于一場癆病。

    和我相熟的嬤嬤告訴我,他哪里是治不了,只是不想治罷了。因為大夫人在生三公子時難產過世了,這么些年,他都是靠著一點點念想過活的。

    如今三公子漸漸長大,這些微的念想越來越弱,弱到最后,人世間終于留不住他。

    嬤嬤感嘆:為了三公子,大爺也努力過了。藥也吃了,針也施了,但怎么都不見效。心里的傷長年累月地積下來,根本藥石無靈。

    我聽著聽著,不知為何,驀地想到了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小少年。

    嬤嬤說得對,大爺傷在心里,所以救不回來。

    但我覺得大爺其實是樂于赴死的,他這些年都是茍延殘喘,連我都覺得他活著很累。如今死了,不失為解脫。反正在我眼里,大爺是仙人,仙人沒有死亡,他只不過是回到了天上去。

    可二公子不是啊,他連腿都沒有,走不了跳不了的,只能讓人推著在地上緩慢而行。

    那年謝小公子不過八卦了句他為何會生來殘廢,就叫他摁著差點打斷雙腿。

    他望著謝小公子的眼神,滿滿的惡意和嘲諷。惡意是給他的,嘲諷是給自己的。

    夫人的娘家給他派了很多死士和殺手,動起手來真是不留情面,但他最后也只是胖揍了謝小公子一頓,沒有打斷他的腿。

    他坐在輪椅上,用右手撐著臉,有些疲倦地聽著謝小公子哀嚎怒罵,眼神是真切的悲涼。

    抬了抬手,讓殺手停下,對謝小公子輕聲說:你有句話說的不錯,我活著確實就是遭罪。

    那時他幾歲?七歲?八歲?

    反正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只會蜷縮著瑟瑟發抖,他已經能平靜地點評自己的人生。

    八個字概括。

    天生殘疾,罪孽之子。

    可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不是他的錯。

    他望向窗外的一片春意時,眼底不是沒有動容。望著三爺對三公子和謝小公子溫柔以待時,也不是沒有羨慕。

    說到底,那是他的父親,他也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哪有人樂意自己生來就是殘廢呢。

    如果可以選擇,又有誰愿意在滿身罪孽之下來到人世。

    我后來常常想,明明是可恨的命運選擇了他,大千世界那么多的孩子,它偏要由他來承擔罪惡,為什么人們不說是命運可惡,卻一個個的都怪罪到他的身上?

    想著想著,以至于到最后,他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我還是會忍不住去想。

    別人都說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口誅筆伐,但我始終覺得,他只是個缺愛的少年。

    然而可惜,我只是個丫鬟,我拯救不了他,他也不需要我拯救。

    *

    大爺的葬禮結束后,我被發配,啊不,分配到了二公子的院子里。

    三公子那兒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我作為多余的丫鬟,經過夫人的一番考量,然后出現在了二公子面前。

    至于為什么會選我做貼身丫鬟,不瞞各位說,我有過一點點天真又旖旎的想法。

    秘辛聽多了,風花雪月也知道了些,我腦補出了一出霸道少爺俏丫鬟的戲碼,二公子坐著輪椅不太方便,就連之后要如何行事,具體到哪一步,以及晚上給他上藥的事兒,我都想了一遍。

    但到了實施環節,我悲催地發現我只能做最后一步。

    阿昌安慰我:不是所有烏鴉都能飛上枝頭做鳳凰的,你別太灰心了。

    頓了頓,又壓低聲音說:況且我一貫覺得二公子不好女色。

    那時我在二公子面前已經晃悠了幾年,從一個干癟癟的小女娃,出落成了一個干癟癟的大女娃,自然也摸索出了一套小變態生存守則。

    小變態生存守則第一條,不要多嘴,說多錯多。

    但蒼天可見,我這幾年離了謝小公子,實在接觸不到什么八卦,心里頭癢癢啊,真的忍不住。

    我就偷偷多問了一句:為什么?

    答案是沒有答案。

    因為好巧不巧,二公子就在此刻悄無聲息地路過了我們。

    誒,你說輪椅聲兒這么大,我怎么就聽不見呢。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阿昌被憤怒的主子丟進柴房關了整整三天。

    斷水、斷糧,要不是最后一天他大發慈悲地放我們出來,我瞅著阿昌冒綠光的眼睛,總擔心他會把我給吃了。

    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在我心里,這就不是二公子了。

    這是貨真價實的小變態。

    小變態讓我跪著,腰桿挺得筆直。他俯身有些困難,這樣方便他打人。

    一個巴掌落到我腦袋上,啪一聲咯嘣清脆。痛是不痛,就給我拍得有點暈,畢竟我三天沒吃東西了。

    知道錯了嗎??

    我忙不迭點頭,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小變態打斷我,問:哪兒錯了?

    我哭喪著臉:不該私底下議論主子,不該和阿昌講主子小話,不該

    他又打斷我,你們私底下還講了我什么?

    我傻愣愣的,餓急了眼,眼淚水嘩啦啦地流淌,一邊哭一邊打嗝:奴婢沒有,沒有說什么了,嗝奴婢好餓啊

    小變態一派悠閑,神色卻一點也不放松,他問:真的?

    我哭著,就差把頭給點斷了。

    行了,諒你也不敢。他秀氣的眉頭終于舒展開,別跪著了,去吃飯。

    我的親娘誒,總算等到這一句了。

    我樂顛顛地就往小廚房沖,生怕跑慢了小變態就會后悔,但本著友情至上原則,我還是回了頭,壯著膽子小聲問:二公子,阿昌和我一起去嗎?

    二公子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你管他作甚。

    我還想說什么。

    他抬頭,瞪著我:再吵繼續關。

    好吧。

    我是俊杰,我識時務。

    二公子卻又叫住我,我懵懂回頭,被他眼底的陰鷙嚇了一跳。

    他對我說:孟里,你該慶幸,你講的是實話。記住,沒有第二次。

    我咽了咽口水,下意識點頭。

    他這才揮手,要我退下。

    我戰戰兢兢的,琢磨著他說的話,總覺得很有深意,可又想不出是什么意思。

    算了,等吃了飯,我去問問阿昌好了。

    但很奇怪,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到過阿昌。

    我問嬤嬤阿昌去哪里了,她只是嘆氣,順便告誡我以后不要再隨便議論主子了。

    她是二公子的奶娘,對二公子十分了解,她說阿昌講了很多不該講的話,下場不會好。還好我只說了一句,這一句也不是二公子十分在意的。

    我沒聽明白,再要問,她就不搭理我了。

    我郁悶了老半天。

    倒是深夜,我聽到有人抬著重物的聲響,幾道影子在我們下人院的門口經過,不知扛的是豬還是羊,軟綿綿的,反正是rou。

    說到rou,我又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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