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夜花火其二】
【極夜花火·其二】
「——謝謝?!?/br> 作為人類常用詞匯之一,大多出現在接受別人幫助或給予的情景中,以此表達內心感激之意。 阮秋秋時常對他這樣說道,在他將她領回觀察點時,在他替她準備食物暖氣時,在他為她聯系外界求援時——甚至在兩人初次相遇時。 她一直在道謝。 可每每聽見這番話語,安德烈總保持著慣有的沉默。 他看著對方纖細頸喉微微顫動,嬌軟雙唇輕啟,露出潔白齊整的牙齒,隱約可見藏在深處的紅嫩小舌。而視線最終停留在女孩面上,停在那脈脈如水波的清淺笑容。 他實在不值得感謝。 安德烈在心里這樣回應道。 作為西九區觀察站點員工,他每日工作便是檢測基地器械運作、采集數據分析上傳以及巡查周圍環境是否存在安全隱患。 放在十年之前,由于高昂工資的加成,或許會是個不錯的崗位。上百名技術人員在此共事,聚集于偌大空曠的雪原里,不至于太過寂寥。 然而伴隨設備逐步得到完善,員工也逐步被機械取代,等到安德烈入職時,白塔之中僅有兩名同事了。 弊端由此開始顯現,工作枯燥重復,娛樂生活匱乏,加上長期獨居荒原,嚴重違悖群居生物的習性,人們被無時無刻的孤獨感緩慢侵蝕,極易患上精神類疾病。 能夠堅守整個雪期的,要么是太過缺錢的窮鬼,要么是些想要逃避世事進行自我放逐——正是所謂有故事的人。 而安德烈屬于第三者,他沒有容身之處,唯有遠離世界,棲息在這片與火蜥格格不入的雪域中。 流淌在體內的熾熱血脈源自于父親,他對此頗為厭惡憎恨。 世上蜥人皆為變溫體質,唯有奧萊火蜥常年體熱,性格因此格外狂躁易怒,放在哪里都是一方禍端。雖說同樣冠有兇名,但與之相比,科莫多蜥人簡直能稱得上一句脾氣平和。 父親完美驗證了這一說法,安德烈就是他暴行的實踐對象。 關于童年的所有經歷像是生長在角落里的骯臟穢物,散發漆黑濃稠的作嘔氣息,無法與世上任何一個美好詞匯產生交集,最終只能丟棄在下水道腐爛敗壞。 而母親自然不會庇護于他,科莫多蜥人天生親緣淡薄,她在安德烈出生孵化后沒幾月就獨自離開了這個家庭,形成了一個遙遠又不明切的形象符號,難以定義。 只有自己被迫留在泥潭,承受父親所有憎惡。 于是在日復一日的慘烈毆打中,他逐漸塑造出一副漠然冷淡的性格,少言少視少思,以近乎自閉的態度忍耐一切,對抗一切。 這也是安德烈能成功勝任工作的重要原因。 與名利交織的嘈雜俗世相比,荒涼孤寂的高蘭更令他自在。 當然,也非人人都如他一般好心態,安穩度過兩年之后,一名同事選擇自殺。 對方是名普通中年人類,據說家庭出了重大變故,難以接受現實而躲入高蘭,時常擺出一副郁郁不得志的喪氣模樣。工作交集甚少,相處談不上融洽,更不存在矛盾,促使其主動結束性命的原因則是一頭雪原巨狼。 那頭年幼瘦弱的孤狼被隊伍拋棄,獨自迷失在荒原,誤打誤撞闖入基地,險些被當做雪怪。 人類的同情憐憫總過于泛濫,同事不顧反對將它領回白塔,悉心照料。所幸沒有出現惡性傷人事件,只是時常咬壞家具被單,引來幾聲叱罵。即便如此,同事對它的喜愛仍然有增無減,連慣有的頹廢表情都開始鮮活起來,笑意漸濃。 然而站點嚴禁許飼養寵物,更別提雪原巨狼這樣的野生動物了。 于是在雪狼被強制收容帶走后的某天夜里,同事登上了白塔頂端,一躍而下。 這一摔簡直粉身碎骨,等到次日被發覺清理時,尸塊早已凝結冰凍,形成紅白交錯的碎渣黏在地表,需要鏟車才能徹底刮走。 自殺在高蘭并非稀事,每年總有員工熬不過寂寞折磨,安德烈沒有哀傷惋惜,只是陷入不解,人居然能為一頭狼的去留而決定生死。倒是另一位同事頗為觸動,不久之后提出辭呈,回歸塵世煙火。 總部并不打算分撥員工填補空缺,資本家善于精打細算,一人足夠維護機械穩定運作。 從此偌大白塔內,只留下一頭火蜥的身影規律出沒。 日子一如既往,乏味且沉寂,偶爾也能激起些微波瀾——在每周例行的巡視工作中,他會駕駛特制壓雪車環繞西九區數圈。厚重履帶碾壓積雪,發出綿長的吱嘎聲響,車燈拉開一線雪幕,明滅不定。打開電臺,在慵懶悠閑的爵士樂中搖晃身軀,就這樣行駛在茫茫天地中,仿佛前路永無盡頭。 這便是安德烈最為愉悅輕松的時刻,確切來說,是在阮秋秋到來之前。 阮秋秋出現的那天,電臺沒有依照慣例放送歌曲,而是緊急插播一條救援信息:有旅客汽車拋錨,困在西區一帶。 總部的搜尋指令通過對講機焦急傳達,作為西區站點員工之一,他自然動身參與營救,并非出于憐憫或是善意,單純恪盡職守完成任務罷了。 路上倒忍不住思考了下,究竟什么樣的憨貨才敢橫穿這片不毛之地。 大抵是距離最近的緣故,兩小時后他率先在一處加油點附近發現了落難者蹤跡。 映入眼簾的是一輛略顯破損的普通越野車,孤零零淹在雪中,坐實了對方在安德烈心中的憨貨形象,用這玩意行走雪山,怪不得半道出事。 透過玻璃窗戶,他看見了一團小小身影蜷在角落,一動不動,不明生死。 在數次敲打呼喊沒有回應后,安德烈選擇暴力破門,蜥人尾部粗壯有力,在暴風驟雨般猛烈擊打后,車門很快扭曲變形,露出長長裂縫。他果斷一把掀開,在冷風灌入漆黑車廂的同時,強光也投入其中,照出車主形貌。 是個年輕的人類女性,裹在幾件厚重大衣之中,遮掩得嚴嚴實實,露出黑色絲緞般濃密長發。似乎被車外動靜所驚,雙腿顫了顫,卻沒能起身。 見她僵冷至此,意識模糊,已然無法自主行動,安德烈只能一邊將女人抱回壓雪車里,一邊聯系總部匯報情況。 對方身量很輕,估摸不過百斤,單手就能攬起,毫不費力。 而懷中之人像是感受到火蜥體溫,依照本能追循那股暖熱源頭,瑟縮著朝他胸膛緊緊貼去。 安德烈的呼吸猛然一窒,赤紅豎瞳急遽收縮,脊背因緊張而繃直。 落難者的舉動親昵且不合時宜,蜥人天生領地意識強烈,要害位置受到陌生者的擅自侵犯,排斥感令他險些抽手脫走,但良好的職業素養又迫使他忍耐下來,任由對方繼續占據心口。 女人仍陷昏迷,柔軟軀體牢牢攀附著他,像一叢垂死菟絲,竭力汲取熱量溫暖自己。 而安德烈呆立原地,喉間發出一串沉悶低吼,尾巴煩躁地來回擺動,在雪面上拖曳出數道劃痕。直到總部傳來消息,他這才如釋重負般解除環抱姿態,帶著對方返回觀察站點,等待東區醫生前來診治。 白塔內部共有七十套員工住房,如今大多空置廢棄??紤]到對方不會滯留太久,安德烈索性將她安放在自己屋中,再進行簡單急救處理。 根據求援情報判斷,約莫被困兩三小時左右,雖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人類皮膚向來單薄敏感,估計存在凍傷可能。 他動作利落,幾下除去女人身上層層疊疊的棉絨外套,只留貼身內衣。室內暖氣充裕,光裸肌膚直接暴露在溫熱環境中,與面龐一般蒼白,唯有雙足微微紅腫,尚未出現烏紫發黑的情況。 確認狀態無恙后,安德烈隨即弄來一盆溫水,用帕子潤濕,仔細擦拭四肢軀干,按壓舒緩皮下的血管經絡。 這是他從同事那里學會的技能,每次外出完成巡查任務后,對方總會用溫水浸泡手腳,循環按摩,減緩凍傷癥狀。 人類的身體實在是脆弱又麻煩。 隔了一層帕子,依舊能感受到酥軟觸感,關節圓潤,細潤如脂。在反復熱敷中,牛奶色肌膚邊緣泛出緋紅,蓬勃生機漸漸浮上。他不由得放緩動作,小心拿捏著力道,生怕失手傷了半分。 似乎發現了什么般,他動作忽地一頓,俯身湊近女人,赤瞳定定注視著那層近乎無暇的奶白顏色,略顯出神。 猶豫片刻,蜥人擱下濕帕,轉用手掌擦過身體,由足踝到指尖,掠過頸窩與腰身,擦粗糙指腹輾轉撫去水漬,形成一圈淺淺凹陷,動作仔細謹慎,不帶絲毫狎昵。 果然很滑順,跟霜云膏一樣。安德烈的猜想得到印證。 嘴巴微微裂開,吐出粗長分叉的舌頭,在潮暖空氣中來回探索——科莫多蜥人嗅覺發達,集中舌部,卻沒能聞到預想中的發膩味道,只有捕捉到一股若有還無的清甜。 霜云膏是一種廉價的固體藥膏,主要治療跌打損傷,通體乳白,氣味濃郁。幼年時期鄰家搬進一名醫生,出于同情可憐,悄悄送了他一大罐,安德烈將它藏在閣樓儲柜,每每身上疼痛難忍時,才會挖出一點嘗嘗。 對,嘗一嘗,他并不知道該如何正確使用藥膏療傷,只單純被那股齁人香味吸引,而蜥人強大的胃部消化能力允許他吞食世上眾多異物。 綿軟膏體化開,在舌尖爆開一陣辛辣苦澀后,甜味才從舌根底部滲出,一圈一圈交織擴散,通過味蕾填補童年空洞,是他僅有的美味。 不幸的是,在某次父親翻箱倒柜搜尋家中錢財之時,發現了被珍藏的寶物。 玻璃瓶罐被高高擲下,在劇烈碰撞聲中,腦袋扎進無數碎渣,他倒在乳白色的世界中,視線很快被鮮紅腥氣包裹,很快什么都沒有了。 咳嗽聲突然響起,將他拉出晦暗紛雜的回憶。 他收起舌頭,注意力重新轉回,這個霜云一樣柔軟的女人猶未清醒,雙目緊閉,只有胸口劇烈起伏,晃出搖曳乳波。他再度拾起帕子,繼續心無旁騖的進行復溫工作。 不知過了幾許,連溫水也換掉五盆,他開始對雙腿進行包扎上藥。 女人終于在這時有了轉醒跡象,長睫先是翕動不止,緩緩掀開眼簾之后,露出淡褐色同仁,像水霧浸潤洇開,氤氳而不失光澤,與林中幼鹿無異。 她的視線也在短暫失焦后,由上方墻頂慢慢移向了他。 觸及蜥人形貌的瞬間,鹿一般濕潤無害的神情迅速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慌恐懼,以及在發現衣衫被脫去后,渾身戰栗著發出尖銳叫聲。 安德烈冷眼看她抬腿掙扎踢動,又因疼痛而跌坐回去,最終搖搖晃晃想要縮進床角,盡力將身體折疊蜷起,變作白花花一團。 “這里是高蘭觀察站點,醫療隊隨后就到?!?/br> 他一面把藥劑放在溫水邊,一面做著簡單解釋,“你腿凍傷了,要是自己能活動的話,就用紗布先裹好,藥在這里。電話也在床邊,隨時能聯系救援隊?!?/br> 女人噤聲不言,杏眼圓睜,充滿警惕地瞪向身前之人。 而他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目光,從小到大每一個異族無不如此打量揣度著他,混雜了猜忌鄙夷,要說有什么不同,無非是女人表現得更加直白,還沒學會如何高明的掩飾偏見。 所以安德烈沒有久留,起身快步退出臥房,將空間留給對方。 他沉默地坐回了沙發,也許是隱隱有些煩躁,尾部不受控制擺動起來。埋首深呼吸兩次,卻驚覺鼻尖縈繞一股淡淡甜意,揮之不去。 是那女人的氣息。 許是接觸過密的緣故,安德烈這才驚覺身上滿是對方體香。 領地意識再度作祟,他甚至走去室外廊道通風處,想要吹散周身異味。 白塔內部嚴禁煙酒,電腦手機皆留在室內,手頭沒有可供打發時間的玩意,他立在獵獵寒風當口,職業生涯中頭一回體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他打心底里期盼這位不速之客盡早離開,好讓自己從因她而起的香氛困境中得到解脫。 眼瞧天色漸晚,救援隊消息卻遲遲未達,剛想回去聯系總部,就聽室內傳來一陣窸窣動靜。 他推門而入,正對上女人從臥房走出。 她此刻早已穿戴齊整,唯獨腳上包扎手法生疏,漏出一截紗布。許是傷痛難忍的緣故,身形明 顯踉蹌不穩,一瞧見安德烈進屋,便趔趄著往門后藏去,險險摔倒。 “怎么了?”安德烈皺皺眉頭,問道。 女人沒有吭聲,伸手扶住門沿,神情中少了些抵觸防備,只怯生生地看著他。伴隨她的現身,甜味幽幽溢出,安德烈立時被攪得心緒不寧,愈發堅定了趕緊送離對方的心思,又問:“救援隊的電話打過了么?你有通知家屬么?” 女人咬著唇輕輕點頭,將電話遞交給他,那是站點員工統一配發的,僅供工作使用。此時屏幕亮光閃動,有聲音從里面響起,顯然這通對話尚未結束。 安德烈順勢接過,側耳傾聽來自總部的新一步指示,神情也在交流中愈發凝重,最后居然橫生出一種世事難如意造化專弄人的強烈無奈感。 一場暴風臨時突襲東區,大雪阻絕主干道路,所有交通停運。 醫療隊因此無法前來,他將與這不速之客在白塔共度一段時日,直到風暴歇止。 掛斷電話后,安德烈陷入沉默,垂頭不語,努力消化這一糟糕消息。 女人也似知曉事態變化,兩人各自選擇緘口,在稍顯漫長的尷尬氛圍中,她停止撥弄手指,仿佛鼓足渾身勇氣般,面頰染上濃烈粉意,顫抖著說出了第一句話。 “謝謝……” 嗓音清脆婉轉,正如本人嬌柔。 安德烈聞言投去一瞥,他看著對方那張素凈面孔,溫軟褐瞳映著燈光,落上一層蒙蒙的金色,看起來像是流散的霞與紗。 “謝謝你救了我,剛才……誤會了……” 身前之人仍在努力組織言語措辭,可他早已聽不清了,所有聲音都被無限拉長,變得遙遠朦朧,好似隔著一川汪洋甜水,分明是那樣清淡的味道,卻洶涌吞沒了他。